我在平利有三日之行,我印象最深的是太阳坪,我以为太阳坪颇具一种独特的美,不过我甚为忧虑的也是太阳坪。
从长安出发,穿越秦岭,进入大巴山,我的视线之中便重峦叠嶂,茂林修竹。平利藏在大巴山北麓,为陕西安康所辖。平利县以平利川得名,大概是取吉祥之意。这一带早就是有人类活动的,我在此地看到了石凿、石斧和石棒,证明新石器时代人类便于斯生存。
平利的山水以势所趋,皆向西北。秋山、药妇、西岱顶和平头山,嵯峨,盘踞,不过它的夹缝自有清流,凡坝河、黄洋河、岚河、吉河,无不投入汉江。山水之间,盆地出焉。盆地往往横卧山之跟,水之旁,小者几十亩,大者数百亩,甚至上千亩。平利人多聚盆地而居,因为这里避风承暖,肥壤沃土,宜种粮,也宜种茶。也有住在山腰或山角的,遂显孤独。树掩屋檐,鸡鸣犬吠,这里的人们安静、聪颖,既勤恳忙碌,又自在悠闲,颇有桃源在此之感。
然而最让我念念不忘仍是太阳坪。我抵达太阳坪的时候是7月,天光透明,云彩淡薄,风悠悠而吹,清爽极了。这里海拔2358米,冬天遂多有积雪,但日照却甚长,龙洞河村的农民便呼其为太阳坪。
这里没有一棵树,是因为树难生,也难长。这里也从来没有谁开过田,种过地。草甸一望无垠,遇沟随沟,遇坡随坡,颇具原始气象。沟也不深,坡也不陡,遂能望得很远。风轻轻地拂过草甸,紫的黄的红的粉的白的花,星星点点,或稀落,或丛密,无不凌虚摇曳,毕呈高洁弃俗无尘之姿。我意识到它的隐匿,它的沉睡,它的原始气象。我唯恐失礼地打扰了它,侵犯了它。它美得像从来没有谁的手能触之摸之的肌肤!
是汽车把我辈送上太阳坪的。我也知道太阳坪是平利人执呈给我辈欣赏的一件精金润玉般的宝贝。遗憾汽车的轮胎之下是一条盘环而上的水泥路,新修的。当我发现沿途没有粮田和茶园,也没有农民的屋舍时,当我发现太阳坪仅仅是一望无垠的草甸时,我顿悟这条新修的水泥路就是为汽车轮胎的缓缓旋滚而筑的,因为太阳坪的消费者没有汽车是上不来的。徘徊在水泥路上,我郁闷沉重。我非常清晰的观点是:这条水泥路是太阳坪的创伤,是大巴山北麓一处静谧的只有草甸的深山和老山的一道创伤。草甸的基调和大巴山北麓的基调是绿的,是软的,唯弯曲而升的水泥路是灰白的,是硬的。修筑水泥路难免挖高填低,遂多有裸露的黄壤,有的剖面高过人。
草甸是一种以多年生中生草本为主体的植被类型,它需要的生存环境是适中的土壤、水分和比较湿润的气候,其生态是极其敏感的,也是极其脆弱的。我不清楚把水泥路修到太阳坪是否有科学的评估?水泥路这种事物是否对草甸有渐进的损害甚至恶性的损毁?我更不知道太阳坪的游客是否有环境与生态的保护意识,我只知道我国的许多游客走到何处就会把垃圾带到何处,而且我看到在水泥路的两边和草甸上,已经撒落了垃圾。如此之美的太阳坪草甸,大约需要把游客的素质再提升一些才配去欣赏吧。
我忧虑的是:太阳坪草甸是否会经受反复的踩踏,以及或坐或卧的重压,这里是否可以放风筝、扎帐篷?一旦草甸损毁,是否能够补救?倘若发生损毁,出现了一片两片根死叶枯的地方,它不但不可愈合反而要传染蔓延,这怎么办呢?它是否会在久长的岁月之中把它的损毁带到广袤的大巴山?
我还想到,太阳坪草甸既是当代人的,也是属于子孙后代的,既是平利人的,也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所以动用开发它的权力,一定要非常慎重,因为这涉及敏感且脆弱的生态!不是这样吗?
不表达我的意见,我甚为压抑,然而亮出我的观点我也犹豫,因为平利的朋友陪我吃,陪我逛,我怎么可以违背其期待呢?
苏轼认为有意见表达会产生一种矛盾,不过他会坚持表达。他说:“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苏子是我所喜欢的,吾从之。为了提一点意见,我也遍搜平利之美而颂之,以使我的心理与平利人的心理都得到平衡。当然,对真理的追求,也无法让我蔽了良知。
我的愧悔是,我也踩踏了太阳坪草甸!它真的太美了,我缺乏足够的力量抵挡它的诱惑。
(作者为散文家、教授,陕西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