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武松

    勇武超群者，即为英雄。梁山泊108条好汉，在我心目中倘要排个次序，首席非武松莫属。武松除了具备鲁达的阔爽，林冲的坚忍，石秀的机警之外，另有几项，也非寻常英雄所能及。

    英雄豪杰，感情上难免于粗疏、鲁莽，武松则情深义重。

    思乡心切，是因为武松要回故里清河县看望穷苦的哥哥。途中打虎，仅是偶然遇险；嗣后在阳谷县奠兄杀仇，才是重头戏——这一场重大纠葛，正是由兄弟情分引发的。

    武松两个月出差归来，突见兄长亡故，他在灵牌前烧化纸钱，放声痛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哭声里也裹挟着报复的因子。此案的介入者唯有卖果品的乔郓哥，武松掏出五两银子让他安顿老爹：“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武松被解送东平府时，果真又拿出十多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

    “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先生早就在勘探着、琢磨着英雄的底蕴。尘世间有的是“兴风狂啸者”，在情感方面，他们是无法与武松相提并论的。武松深明事理，然诺重情，对刁徒泼皮毫无畏惧，对小民疾苦铭刻于怀，赢得了阳谷县上下之由衷钦佩，被押解上路时，许多人“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显然不是那等草率的武夫。

    武松的另一特质是不恋女色，而且参透了女色。

    一母同胞的弟兄，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而武大矮短，头脑猥琐可笑。在爱情上备受凌辱、颇具姿色的潘金莲怎能不迷恋这位小叔？她步步切近，婉转引诱，使尽了浑身解数。英雄好色，天下皆然，因为美色之魅惑最易让男子汉失却理智。可潘金莲以这一常规尺度忖度武松，却是看走了眼。武松深知，这样的嫂嫂极可能是放在哥哥床上的定时“炸弹”。

    关羽其所以成为被后世神化了的英雄形象，有一个细节很重要——他在护卫二位嫂嫂的过程中，不越雷池一步。较之于武松拒绝挑逗，并由此深入推断，进而预感到兄长的危险处境，武松的心理素质是更其难得。

    勘破内幕，抓紧时机，有步骤地迅猛复仇，属于事件高潮，也是武松使出的最精彩的撒手锏。

    对于这一桩背景深邃、精意编织而成的无头案，武松作为外来户，匹马单枪而欲达目的，确实像是老虎吃天。武松对官场衙门之了然于胸，《水浒传》里以杨花过庭而无影的笔法轻轻掠过，却极度强烈地体现在一连串紧凑的行动里。

    在道义与法律面前，冰山亮出严峻的本相。武松在以正常渠道告官无果后，软硬兼施，让人作笔录，命潘金莲与王婆从实招供，在场者全都“点指画了字”。杀了潘金莲后飞奔狮子楼，猛虎下山似的斗杀西门庆，返回家再以两颗人头祭奠了哥哥，这才押了王婆。“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以有理、有利、有节的手段让伤天害理之徒加倍偿还之后，便步调从容地投官自首，益发展示出武松其人的悲壮、慷慨，这神完气足的淡定身姿，轰动了阳谷县城。

    打杀景阳虎，精彩至极；剪灭西门庆，实则更见分量。武松面对极境所施展开的棋路，一会儿是草蛇灰线、风拂草动，一忽儿又雷鸣电闪、掀天揭地。智慧支撑勇敢，勇敢拓展智慧，几步棋环环相扣，间不容发，衔接巧妙，细致周密，一桩惊天大案干净利落地了结于两三天之内。这等智勇兼具、敢为敢当的人杰本色，直惊得老谋深算的官府衙门也目瞪口呆……

    梁山好汉之多无妻室，忽然间让我想到了“文革”中风行全国的样板戏。为了塑造“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样板戏里的男女主角俱不见其配偶与亲属。从古到今，无论男女，一旦有了家室拖累，似乎也就干不成“革命”事业了。武松则不然，他深深地介入了现实生活中无从回避的儿女情长——不但介入哥嫂姻缘，后来在张都监家里，答应与玉兰成婚，虽是简短，也还是有婚爱之心的——他在人伦大节上守定了传统道德的底线。从艺术上着眼，武松也是梁山好汉之一，如果说样板戏塑造英雄人物的路数是在学习《水浒传》，显然是没有读懂施耐庵。

    （作者为军旅作家，兰州军区创作室前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