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傍晚,我特意开车来到纽约长岛的海边等待即将升起的明月。在等待中,月亮突然出现在天边——它不是慢慢地升上来的,而是一下子跳出来的。原来是天边的一抹云霞把初升的月亮挡住了,直到月亮升到云霞之上,才发觉月亮已升起。
错过了月亮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景观,却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月亮似乎知道我是冲着它的这轮圆满而来的,便将过程省略掉,径直把它的圆满呈现在我眼前。这份圆满,来得不易,它用了半个月才姗姗而来;这份圆满,将不会停留,它会用半个月款款消去。而今晚,它在万顷海波之上,为我圆满了一次。
在人眼里,月常缺蚀;在我心中,月恒圆满。即使看那天边的一弯月牙,我也不禁在心中勾勒出它圆满的形态——让眼光从月牙的一端沿着它那被遮盖的弧线伸延,最终连接到月牙的另一端,还原出一个圆来。不需要高超的画工,随便请来一个中学生,给他一条月牙的弧线,他便能按照几何原理,把圆规的一脚定在圆心,另一脚伸到外面,然后旋转一圈,便成一圆。人生何尝不是循此途径?不管那一脚踩到咫尺还是天涯,总要转这么一个圈。这一路弯弯曲曲,但总是围着那个圆心转。
圆心是什么?圆心是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当我像一张白纸一样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心中便刻下了一生不忘的图画。图画是那村后的山、村前的海、村边的小溪和田野,还有那古色古香的闽南古厝。在我心无丝毫杂念的孩童时代,故乡就给我奏起由日间的蝉声和夜间的虫鸣组成的天然曲调。关于故乡的图画和曲调,早早地占据了我的耳目和心灵,从此不可磨灭,伴我走到天涯。
故乡在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样滋味。在旅居纽约的散文家王鼎钧心中,人是不能真正逃出故乡的。但是,他不能回去,因为他知道故乡已经没有一间老屋,没有一棵老树,没有一座老坟,老成凋谢,访旧为鬼。所以,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你离它越远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这是鼎公心中的滋味。在余秋雨的笔下,一位居住在新加坡的客家老中医,没完没了地想起老家来,他好容易转车换船回到村里,但老乡拿了他带去的礼物,却无法和他叙家常。这让他很懊丧,回来后很快又想念,颠来倒去,着了魔一般。这是老中医心中的滋味。
我多年在外,也常在不知不觉中想起家乡的种种。可回乡后,什么都认不出来了。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童年时很熟悉的许多景致,在梦里常见到,现在都不见了。但是,有一样没变,那就是家乡还有父母双亲。是父母的一声呼唤,把我带回到从前听惯了的乡音中。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确实是回到家乡了。
我为什么专门在一个秋日傍晚跑到大西洋的海边看月亮升上来?是因为我的心中一直装着从故乡带来的一轮明月。心中有了这份乡情,故乡便是永远不变的圆心。我们围着圆心转,也就是走着弯曲的路,给人生画一个圆。这个圆有个起点,就是当年故乡的那个孩童。然后,我们一路成长,从少年、青年、中年进入老年,逐渐成长,逐渐丰满,然后逐渐消瘦,就像月亮一样。婴儿很小,不管是体质还是心思,犹如月牙的一端那么细小;老年也很小,不管是体质还是心思,犹如月牙的另一端那么细小。人生原是逐渐丰满逐渐消瘦的圆啊。
生命没有完结,圆就没有完成。可是,我们在人生中还是渴望有圆。于是,从太平洋的海边故乡,来到大西洋的海边,等那明月从海上升起,让它为我圆满一次。此时,向东望,它的尽头就是太平洋的海边,是圆满的起始和归依。
想到几个月后,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将在回家乡的路上,抬头看见初升的明月,它一定比任何时候都大都圆。明月一直在我的前方,照亮我的归程。我要回家与家人团圆了啊,天上的团圆,映照我心中的团圆。
(蔡维忠,作者为作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