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里,我跟玲子最要好。除了投缘,与她要好更多是因为对她的同情——她从小没了亲妈,跟着爸爸、后妈和后妈生的弟弟一起过。
街上都知道后妈对玲子有多好。学校里宣传什么新东西,预防近视眼的眼罩,预防驼背的书包,全班没几个同学买,但玲子的后妈全都给她买。我这才知道,不是所有后妈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坏。
可没想到,玲子的后妈即便对她再好,也没有赢得她的心。有一天,玲子把我领到她自己睡觉的屋,从堂木箱子里拿出个相框,递给我说:“这才是我亲妈,我就这一个妈。”相片上的女人确实跟玲子很像,由于是黑白照,看不出脸色怎样,只是印象里感觉弱不禁风的样子。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玲子一把抢过去说,行了,别叫她看见。
“她”,是玲子对她后妈的称呼。而岛上人跟她叫“胡本胜家的”。玲子她爸叫胡本胜。胡本胜大高个儿,四方脸,眉毛很浓,显得精神抖擞,打鱼的功夫在全岛数一数二。
打鱼水平高,钱自然就多,男人挣钱多,自家老婆就跟着风光。胡本胜家的就挺风光,风光的渔妇都爱赶集,胡本胜家的天天去赶集。给玲子买裙子,买各式各样的新衣裳。胡本胜家的长得不好看,个子矮不说,上身长,下身短,步子迈得快,走起路来后脚跟儿拖拉着地,发出“刺啦刺啦”的长音儿,老远儿以为有人拖着赶海的塑料球来了。她烫着大卷发,穿着花衣裳,半岛女人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说啥好衣裳上了她身上,都没了一点味道。大伙敢这么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胡本胜家的不招自家男人待见。
半岛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打鱼。偏偏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不打鱼,也不当渔妇,他们赶小海儿。天天在家算着潮。他们跟正常人两样,不按时吃饭睡觉,作息都是跟着潮走。潮退了,不管白天夜里的,扛上家伙就奔海滩去拣那些留在沙滩上的小鱼小虾小贝壳。夜里赶海,就在头顶绑个探照灯,跟下井的煤矿工人一个样。直到涨潮了,才开始收工。半岛人瞧不起他们这批人,认为这些人没什么大志向,天天像母鸡刨食儿,纵使脖子像捣蒜似的啄,也保准发不了大财。半岛管这批人叫“赶小海儿的”。
明明是赶海的,偏偏加个“小”字。意思是,他们刨的那点食儿,都是渔民们手指头缝儿里漏下的。
吃香喝辣的胡本胜家的后来怎么成了赶小海儿的呢?说来话长。
胡本胜有个小他小他十岁的兄弟,叫胡本全。这胡本全不务正业是出了名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刮风停海,他就往镇上跑,后来,叫一个女人给降住了,打鱼也像丢了魂儿,船一靠岸,扔下锚绳就去找那女人,时间长了他老婆兰儿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一咬牙跟胡本全离了婚,在北街租了三间平房安顿下来。
胡本胜看不惯他兄弟这么欺负老婆,又劝不听弟弟,只好来接济兰儿。出海回来拎着点鱼虾蟹子,就给兰儿送来吃。兰儿小胡本胜十来岁,大哥长大哥短的,可怜兮兮的惹人疼。送完东西,兰儿顺便诉诉委屈,胡本胜顺便替她抹抹泪儿。日子一长,兰儿就扎进这大伯子怀里去了。本来这胡本胜也瞧不上自家那口子,跟兰儿一热乎,真就上了瘾。先是送海杂货送得越来越勤,从隔三岔五地送,到天天去送。后来送的工夫越来越长,两三个钟头不见他出来。再后来,还真谁也不避讳了,干脆住到了兰儿屋里。
胡本胜家的就这么被迫离了婚,得了财产。也许是受了刺激的缘故,她的嘴越发闲不住了,天天数落着胡本胜的不是。街上逢人就拉住不放:“俺家胡本胜不是人,跟他兄弟媳妇搞在一起了,你说他是人吗?你给评评理。”“俺把他闺女养那么大,他把俺扔了,你说俺家胡本胜是人吗?”刚开始还有人同情,接着她的话茬数落数落,日子长了,听烦了,都不客气了反倒担心她成了疯子。没办法,谁又能帮上忙呢!
人帮不上忙,海能帮上。自从开始赶小海儿,胡本胜家的精神就好多了。一退潮,她拖拉着鞋,拎着工具就奔北海去了。螃蟹蛤蜊海蛎子,灰城墙和黄花菜,将军石和钓鱼坑,谁也不笑话她。她一边敲着海蛎子,一边数落着胡本胜,气性大的时候,海蛎子稀溜溜的肉都给敲碎了,溅得哪儿都是。
赶海回来,身子乏了,上炕就睡了。邻居再也听不见胡本胜家的夜里叫骂了。
胡本胜家的一边赶小海儿,一边数落着胡本胜,再把赶小海儿拣来的东西摆个摊子,蹲在菜市场门口卖。刚开始,有妇女可怜她,去买她的蛤蜊。刚过完称,她抓着买主的手脖子问:“这两天看见俺家胡本胜跟兰儿没?我好几天没见着他俩了,是不是死了?还是私奔了?”后来人都觉得晦气,听她也没什么新词儿,都躲得远远的。还有人干脆说,这婆娘,胡本胜甩了她就算对了,跟她在一块,这日子能好过到哪儿去呢。胡本胜真是个聪明人,他跟兰儿真登对,别看海上的活儿不轻省,可胡本胜越出力反倒越年轻了呢,都是兰儿给滋润的。
三年前回半岛,见着胡本胜家的在路口卖赶小海儿的东西。她把我认出来了,老远就招呼我过去,“你忘了小时候上俺家玩儿啦?”我笑笑,不知怎么接话。顺口问一句,玲子怎么样?在哪上班啦?她听见玲子,神态从疯癫变得迷离:“那孩子找她爸去了,俺对她比自己的亲儿子都好,但是一点用也没有……”
耳边回响着她语无伦次的诉苦,脑中浮现的是她那被掏空的心。这岛上每天有多少人的命运如同潮涨潮退一样大起大落,却只能随波逐流,而其他那些赶小海的人们,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胡烟,作者为《人民铁道》报编辑,曾获中国新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