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上说,人的天堂是善者死后灵魂超生的地方。可惜,至今谁也没有机会去那里看个究竟。说到狗的天堂,布道的神父们虽不曾提及,但我却有幸亲眼见到过。
“怀念我的‘瑷瑷’
愿天主保佑永生者的灵魂!”
绅士约伯给他不幸夭折的稚犬“瑷瑷”拟了上面的墓志铭,将其埋在巴黎的阿尼埃尔家犬公墓。自此,正如公墓大门口的布告所昭示:“死者将跟其同宗一起,安息在这座各国人都来造访的罗曼蒂克花园里。”
我久闻阿尼埃尔家犬公墓芳名,但只是在身临其境时,才真正感到用“罗曼蒂克”的措辞来形容它实是恰如其分。如果人的天堂能有那般秀丽的景色,我想一些无神论者也许会竞相皈依上帝,求得死后在那里安眠。
阿尼埃尔家犬公墓是玛格丽特·杜朗女士于1899年创建的,坐落在克里希桥北头的塞纳河畔。从桥上远眺,那公墓里草木交翠,绿意蓬蓬,碑石掩映其间,还点缀着簇簇鲜花,堪称一块“乐土”。下桥远看,一座拱形门上标着“家犬公墓”几个大字。参观者须购票才能入内。进到墓地,首先看到的是一座为名叫巴俐的圣贝尔纳狗立的偌大石碑,其上有逝者生前在阿尔卑斯山中“救死扶伤”的塑像,还刻着一段愤世的铭文:
“他救过四十个人的生命,但被第四十一个人杀害了。”
绕过巴俐碑,一条长长的纵轴上有四个精心整修的等距花坛,两侧碑碣林立,横成行,竖成列,形状殊异,各具特色,几乎都镌刻着表达未亡人深情的献辞,诸如:“波希多千古!”“宝宝永生!”“追悼丽达”“给我们心爱的丽采特”“多拉,我们的小太阳”“永远感怀乌发的公爵夫人”“谨此供奉我的女皇”等等。墓上一般都镶嵌着被埋葬宠物的瓷像,少数是跟主人的合影,前面均摆满盆花,有的还有光洁的玻璃罩,不畏风雨,更得古槐荫庇,幽静恬适、四时如春。是间,家犬的亡灵在细草上渴饮甘露,饥餐花香,整日耳闻百鸟和鸣,终岁目送塞纳河逝波,岂不是在伊甸园里得到了永生吗?而且,守墓人不仅有独特的生财之道,而且还有一副慈善的心肠,免费给一只丧家之犬提供了归宿。请读第一座花坛右前角记载这一善举的碑文:
“1958年5月5日,一只野犬赶来墓地,死在门口,被吾侪收葬于此隅。迄今为止,在本公墓安息的家犬已达4万只,谨立碑志之。”
公墓向各国犬主开放,有刻着英文的碑:
“彼尔兄弟之墓
吾弟生于1925年4月20日,1930年7月29日不幸在巴黎遇难。”
有白俄后裔来立的碑:
“奴什卡亡灵
(1968年12月24日-1974年3月12日)”
更引人注目的是,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给她“悲惨岁月的伴侣和流亡中的珍贵朋友”德拉克立的高碑和罗马尼亚公主为其爱犬努努儿立的长方碑。气魄之大,令观者慨然兴叹。想想我在市内奥德翁广场附近拉辛街看见的醉卧街头的流浪者,真觉得“人不如狗”。
园内不仅有犬碑,而且有鸟碣和马墓。夏莱特侯爵夫人竟为她的猫修了一座“金字塔”,并铭文载述主奴的悲欢离合:
“兹立此碑,纪念我心爱的小雌猫夏塔。她在1925年圣诞节之夜神秘地来到我家,于1935年万圣节前夕溘然而逝。”
这时表现的显然是贵妇们的闲情逸致,但不少石碑上都流露出真挚的情感,寄托着人们的哀思,譬如第一花坛后三排右侧的一块:
“安息吧!吉吉,我生活的快乐!”
又如该花坛左前方的另一块:
“亲爱的小杰玑,在悲惨的生活中,是你给了我欢乐和温存。”
离此不远还有:
“人类令我失望,
但你从来没使我忧伤!”
这是一位妇女发自内心的痛苦呐喊,说明西方人养犬有其社会根源,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狗道主义”。当一个人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那样被整个社会,甚至被亲生女儿遗弃,紧跟在他身旁的狗就成了唯一的伴侣、仅有的对话者了。有的人在社会上备受欺凌,逢人低三下四,能对自己的狗发号施令,在家里当个“狗上人”,也不无乐趣。何况,狗有灵性,通人情,特别是忠贞不渝,甚至在主人死时痛不欲生。关于这后一品质,家犬公墓第二花坛左侧也有碑为证:
“窸窸之墓
此犬在其女主人逝世后的第二天悲伤过度致死。”
狗一般是不趋炎附势的,即使主人沦为乞丐,他也街头相随、风餐露宿,终不肯背叛。因而,对于世上那种朝秦暮楚、见利忘义的投机商,“人不如狗”这句俗话,就另有一番含义。当然,狗没有意识,其善恶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人,故有“狗仗人势”之说。另外,狗的命运也因主人而异,有的享尽人间荣华,有的饱尝尘世苦楚,就是死后埋到眼下这座阿尼埃尔公墓,依旧贵贱分明。确是天堂里也没有平等。
试看第二花坛右侧,一块巨石上盖着双龛对称的小型宫殿,前面天竺葵吐艳,托出一颗硕大的玻璃质夜明珠,碑文是:
“敬献给心爱的卡丽娜(1975-1978)”
在这座豪陵的旁边,有另一犬坟,其实就是一块简陋的水泥板,上面既没嵌像,亦无铭文,甚至看不到死者的名字,只有“47501”这一号码,像服苦役的囚犯那样。
墓地有一曲折幽阶通到塞纳河堤边,拾级而下,满目水泥板,都是犬坟,几被荒草埋没,有的上面还搁着凋谢的红玫瑰花,显然是最近还有人扫过墓。这里格外冷落,只听得风吹林啸,顿觉塞纳河变成了地狱里的冥河,多少年来流淌着扫墓人的清泪。
循荒径而上,返至墓地第四花坛时,我看见一位中年妇人在给爱犬上坟。她手捧一束石竹花,泪水扑簌簌滚下。继而,又有一家人乘小轿车来,奉献更多的鲜花……
行至公墓出口,我再转身扫视那一块块碑碣,仿佛迅速翻看着一册厚厚的史书,那里面记载着下地狱的人是怎样把自己的狗送进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