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张面孔
■特征:清瘦,皱纹密布,左眼下有黑痣,眼神偏柔,偏暗。
一座残破的瓦房,坐落在山洼里。屋顶落满了树叶和竹叶,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天灰蒙蒙的,要下雨,又下不下来,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憋着满肚子怨气,却不敢发泄。院坝边的两棵白果树掉光了叶子,粗细不匀的枝干铁丝似的刺向天穹。
一个老太太,伛偻着腰,在院坝里搂柴火。或许是担心天降雨,把那些码放整齐的柴块淋湿了,她想赶在降雨之前将柴块搂完,不然,心里会不踏实。她得用这些柴块烧火煮饭和供夜间取暖。她的双臂干枯,像两节被阳光抽去了水分的竹节。柴块刚抱上手,就掉了下来。再抱,还是掉。她开始埋怨自己,活到这把年纪,经风见雨,过桥翻山,到头来,却连几节柴块都拿不稳。但老太太是个性格倔强之人,不服输,抱不住一抱柴,干脆一节一节地拿。柴是死的,人是活的。半小时过去,柴块总算搬完,可天空并未下雨。上天也有说谎和捉弄人的时候,跟命运差不多。
搂完柴,老太太到墙角扛起一根竹竿,去屋前的池塘里赶鸭子。鸭子不多,也就十来只,却是老太太最牵挂的家禽,跟牵挂她读书的孙女差不多。那些鸭子调皮得很,一见老太太的身影,便嘎嘎嘎地跑开了,东一只,西一只。老太太趔趄着步子,从池塘这头赶到那头,拿竹竿的双手颤抖不已,还差点掉进池塘。可鸭子却并不领情,自顾自地在水面上嬉戏。翻转身子梳理羽毛,像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精心打扮自己。老太太赶累了,也生气了,索性扔掉竹竿,一屁股坐在池塘边,看着这群淘气的小家伙。鸭子都是些服软的动物,它们见老太太放下了架子,竟然排着队歪歪扭扭地回家去了。只留下老太太跟在它们身后,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同伴。
鸭子回笼,老太太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但瞬间,她脸上又布满了愁云。孙女去姑姑家吃团年饭去了,要住一宿才能回来。今天已经是旧历腊月二十三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拄根拐棍,到村头的山路上张望。大家都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她不说,也没人问。今年同样如此,她在村头那棵黄葛树下坐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边看边撩起袖子擦眼睛。黄葛树有些年头了,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人合抱。老太太每次去,都要掏出一根红绳,拴在垂挂下来的枝丫上。拴完红绳,老太太就算完成了心愿。回到家时,夜幕早已降临。
寒气更重了,夜露挂在草叶尖上。老太太正要烧火做饭,却听见村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知道,有人家在开始“送灶”了。她慢慢地把火点燃,房梁上的小瓦数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光圈罩在老太太头顶,只凸显一个轮廓。灶间里的火苗一闪一闪,锅里的水汽雾蒙蒙一片。老太太下了碗面条,吃罢,她把碗筷尽量洗得干干净净,锅和灶台刷了一遍又一遍。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倒水洗了脸和脚,然后,摆上一盘花生,一碗净茶,点上香蜡纸烛“送灶”。老太太跪在灶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十分虔诚。说得最多的,自然是祈祷的话,但没有一句祈祷是为她自己的。
送走了灶神,按照风俗,她还在锅中点了一盏“菜油灯”,用一个筲箕罩住。那盏灯像一团火,把屋子照得透亮。老太太守在灶旁,坐到很晚还不愿睡。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把那颗黑痣放得大大的。
有人说,那是颗“滴泪痣”,可老太太这辈子,从来没有谁见她哭过。
第二张面孔
■特征:蜡黄,耳朵肥而厚,棱角分明,目光忧郁,又炯炯有神。
这是张四十岁男子的脸,胡子拉碴,一顶陈旧的安全帽,遮住了他的额头。脸的左右两侧,糊满黑灰。一身灰色制服,也溅满了泥浆。他穿着长颈筒靴的脚印留在工地上,像一个猎人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但他没有猎人那样的野心,他不需要寻找猎物。他的奔跑,只为能给家中迟暮的母亲和读小学的孩子一丝温暖。
工地在城市的边缘,属新开发的一块地。高低错落的脚手架,酷似墙面裸露出来的骨骼。清晨,天正下雾,能见度很低。远远看去,整个建筑群灰白一片,像是某个美术院校刚刚毕业的学生画的素描。那个男子站在工地门口,搅拌混凝土。搅拌机转动的轰轰声,增添了城市的喧嚣。
已经临近年关了,工地还没有丝毫停工的迹象。看得出,男子那天有些心不在焉,他提灰桶的手老是抓不住桶。他一边干活,一边问工友:“今天旧历几号了?”工友回答:“腊月十五了。”男子伸出指头算了算,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提起两桶灰浆,朝远处跑去,消隐在雾中。
中午十分,雾散去了,还出了太阳。阳光不是很亮,似一个害羞的姑娘脸上的红晕。转动了整个上午的搅拌机终于停止了工作,整个工地变得空空荡荡。离家近的工人,都先后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去了,唯剩下些像男子一样的外乡人,蹲在工地外面的马路边刨盒饭。吃完饭,有的工人靠在马路边的行道树上打瞌睡,有的则围坐一团“斗地主”。只有男子默默地躲在一个角落里抽闷烟。抽着抽着,他从内衣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是张两寸的,上面是一个小姑娘的头像。长得眉清目秀,左脸上有一个酒窝窝。男子凝视了好一阵,用手擦去照片上的灰尘,重又放回夹层里,再摸出一根烟点燃。阳光暗淡了下去,天空上飘过几朵云。
下午的时光是漫长的,像地面上塔吊的影子。不多一会儿,刚才还冷清的工地又恢复了热闹。大楼正在逐层增高,老板说,得加快进度,开了春,还有一块新的地皮等着他去开发。男子仍然穿着长颈筒靴跑来跑去,仍然在不停问工友:“今天旧历几号了?”问得工友们毛焦火辣,骂他神经病。男子的脸都憋青了,肥厚的耳朵支棱着,像老树桩上的两片木耳。
男子出来一年了,还没回过家。他躺在工棚里,彻夜难眠。他想起白天在搅拌混凝土时,看见不少父母领着放寒假的孩子有说有笑,心里酸滋滋的。他不由得又想到内衣夹层里的照片,但他没有掏出来看,只用手摸了摸,就睡着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男子终于领到了工钱。辛苦了一年,他盼的就是这一天。当天下午,男子去银行,把工钱存在卡上,又独自跑到商场,买了一条裙子和一个毛帽子。裙子是给女儿的,帽子自然是给母亲的。男子向来粗心大意,加上一年不见孩子了,他不知道女儿长高了没有。选来选去,他只好按照想象中的尺码替女儿买了这件礼物。
从商场回来,男子兴奋异常。他早早地吃完夜饭,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妥当,便安心地睡了。可不知咋地,他越想睡越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家乡的画面。他看见老母亲坐在院坝里拣选豆子,看见女儿在灶房烧水替婆婆洗脚。还看见门前的那棵橙子树,挂满了又圆又饱满的果子,看见柴堆里的那条老花狗,在对着他汪汪汪地狂吠。男子心里有些不悦,他才离开家一年,狗就不认识他了。
翌日天明,男子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飞奔着去了火车站。他的两片大耳朵还是那么支棱着,一副傲慢的样子。人们都说,耳朵大有福,可偏偏福就与他无缘。
第三张面孔
■特征:清秀,稚嫩,左侧脸有个小酒窝,眼神无助,又满含憧憬。
天刚蒙蒙亮,几只鸟雀停在门前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像几个练习唱歌的孩子在吊嗓子。小姑娘洗漱完毕,端张凳子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梳头。她今年九岁,在镇上念小学。每天,她都准时起床。起来晚了,怕迟到。家离学校远,需步行几公里山路,再乘半个小时的船,才能到达学校。放学后,又原路返回。要是到了冬天,天黑得早,加上等船,回到家,已是漆黑一片。
小姑娘的婆婆已年过古稀,在灶房忙前忙后。婆婆患青光眼,视力不好;腿脚也有风湿病,行走极为不便。即使如此,她也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起床后,赶紧给孙女做饭。数年来,无论天晴下雨,刮风落雪,从未间断。小姑娘梳完头,见婆婆饭菜还没做好,跑去帮忙。她坐在灶前烧火,婆婆在灶后炒菜。婆婆叫小姑娘不用添柴了,去安心复习一下功课。小姑娘不听,说功课巩固得很好,不用担心。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婆婆特意加了一个菜,还拿来两个鸡蛋蒸了,给孙女补脑。
小姑娘一边烧火,一边观察婆婆的脸。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仔细看过婆婆的面孔。婆婆弯下腰,头都快埋到锅里去了。小姑娘想笑,没笑出来。婆婆经常把味精当盐放,许多次,她炒的菜咸得没法下口,但小姑娘从来不说破,仍大嘴大嘴地吃,还夸婆婆炒的菜香。婆婆一听孙女这么说,笑得合不拢嘴。仅剩的两颗门牙露出来,黄黄的。盐巴吃多了,口渴,小姑娘就去学校食堂舀冷水喝。
灶里的火越燃越大,把婆婆的脸映得通红。小姑娘第一次看清婆婆的脸上皱纹密布。她想起了课本里的一幅版画,也是一张老人的脸,沟壑纵横,沧桑中透出慈祥。老师说,版画是用刀刻的,逼真、有力。小姑娘纳闷了,婆婆的脸并没有用刀刻,为何却比刀刻的版画更深刻、更有力呢?正想着,她看到一颗清鼻涕,从婆婆的鼻孔里滑出,掉进了锅里。婆婆好似没有察觉,继续拿锅铲炒菜。小姑娘想,掺进了鼻涕的菜怎么吃啊,脏死了。但吃饭的时候,她仍是大嘴大嘴地夹菜吃。她依然觉得,婆婆炒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最香的。
吃过早饭,小姑娘胸有成竹地朝学校赶。没背书包的她,走起路来比以往轻快了许多。努力了一学期,她把该记的知识都记在了心里,她有十足的把握能考出好成绩。外出打工的爸爸在电话里说了,只要她期末考试成绩能名列班级前三名,就有奖。至于奖品是什么,爸爸没说,她也没问。不过,她也没必要问。小姑娘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奖品,而是爸爸今年春节能不能回家。
山村的早晨凉风习习,小姑娘戴着红领巾,兴高采烈地走着。左侧脸上的小酒窝圆圆的,初升的朝霞照在脸上,像盛满了一小杯红葡萄酒。到达学校时,离开考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勤奋一些的同学,蹲在操场的乒乓台旁临阵磨枪,四周发出嘤嘤呜呜的背书声。小姑娘从他们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爸爸的影子。说也奇怪,凡是遇到困难,她只要想起爸爸,就能迎刃而解,化险为夷。
事实果真如此,考场上,小姑娘思维缜密,沉着冷静,试卷一发下来,她便一鼓作气,顺利地做完了试题。搁下笔,她发现周围的同学还在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便双手托腮,做起梦来。她梦见爸爸牵着她的手,在村头的池塘边漫步。身上穿着爸爸给她买的白裙子,裙子的侧面,绣着一枝梅花,春天来了……
几天过去,小姑娘开完散学典礼,领回一张奖状。她考了全班第二名。奶奶知道这个喜讯,赞不绝口,连说自己没白疼她。吃饭时,又给她煮了个鸡蛋。小姑娘从碗里抓了几颗饭粒,糊在奖状的四角,将之贴在大门上。小姑娘想,奖状如此醒目,要是爸爸回来了,一进院子,就能看到了。
第四张面孔
■特征:宽脸盘,嘴唇上厚下薄,右侧有雀斑,目光时冷时热。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小镇的茶馆里搓麻将。茶馆里烟雾缭绕,几张旧时的方桌坐满了人。每张桌子旁,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观众。看得兴起,人群里总会发出一两声责骂:“傻子,该出那张牌啥。”出牌者也不还口,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应战。
中年妇女是茶馆里的老牌友了,自从她多年前抛夫别女,改嫁到这个小镇,就热爱上了这门职业。她现在的丈夫是个货车司机,常年在县城跑运输,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故她有足够的闲情消磨光阴。能够吃穿不愁,一直是她的梦想。她现在的丈夫,不但使她圆了梦,还特别疼爱她,将之视作人生最爱。每次从县城回家,不是给她买衣服,就是给她带好吃的。临别时,还要给她留足生活费用。中年妇女也不明白,她丈夫到底喜欢她什么。要说长相,自己不算漂亮;论能力,自己顶多是个下蛮力的。可他丈夫就是爱她,说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即使货车加再满的油,轮胎也不会动。
中年妇女搓麻将很少有赢的时候,几乎场场都输。一输了钱,就骂街,从街这头骂到街那头。转弯抹角地骂,指桑骂槐地骂。但牌友都不跟她计较,不但不计较,反而很欣赏她的那张嘴。只要哪天没听见她骂街,大家就觉得不自在,好像少了点什么。她骂得越凶,大家越高兴。后来,中年妇女似乎看明白了,牌友们知道她老公宠她,合起来想方设法套她的钱。尽管如此,中年妇女还是愿意跟大家一起玩。不玩儿,手就痒。凡是上瘾的东西,一旦沾上,要戒掉很难。
小镇上的人都很羡慕中年妇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心里苦极了。自从嫁给货车司机以来,丈夫只在结婚头一个月,跟她同过几次房。之后的日子,司机碰都没碰过她。中年妇女一心想再跟他生个孩子,可丈夫死活不领情。她怀疑丈夫在外面有人了,但一直抓不到把柄,只好将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
有时实在寂寞难耐了,她也会想起曾狠心丢下的女儿和前夫。尤其是夜间,黑暗放大开来,像一张网将她罩住,憋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起离开家的那个下午,太阳光十分明亮,放学回家的女儿在半路上碰见她,跪在青石板上,流着泪苦苦哀求她回心转意。她没有同情女儿,一脚将女儿踢开,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她都快翻过山坳了,女儿还在后面穷追不舍。回想完女儿,她又想起自己的前夫。她觉得前夫倒也是个老实、本分人,只是家底薄,暂时不能带给她物质上的满足。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前夫还特意请她在民政局门口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顿饭。吃饭时,前夫一言不发,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她。回家后,也一直闷闷不乐,脚疲手软的,蹲在院坝边的橙子树下抽烟。中年妇女走时,他也一声不吭。刚刚走到屋后,中年妇女听到前夫在家中号啕大哭。哭声很吓人,狼喯虎啸一般。但她没有丝毫犹豫,未来的幸福生活诱使她不能停步。
没曾想,这一走,竟是匆匆数年。
很多次,中年妇女都想偷偷地跑回去,看看女儿长高了没有,脸上的酒窝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还想知道前夫如今过得怎么样。每年岁末,这种想法尤其强烈。可她没有那个勇气,更没有那个脸。
看来,她只能在麻将声中安度余生了。
第五张面孔
■特征:麻木,冷漠,僵硬,不带笑容,目光锁定在黑白两色之间。
一个老头。只有上半身,中山装有些旧了,洗得发白。左侧的口袋上,有个小洞,像是抽烟时,不小心被烟蒂给烫的。头上缠的白帕子,像一条没有花纹的蟒蛇。老头的表情一直是冷漠的,被一个相框固定着。看上去,苦大仇深,像谁借了他的米,还的却是糠。
今天要不是除夕,可能没人会想起他。
相框上落满了尘埃,这使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相框前的香案上,燃着一对大红蜡烛,上蹿下跳的火苗舔着他的脸。蜡烛是打工回来的儿子点的。蜡烛旁,还摆放着几个水果和一块“刀头”。“刀头”是老太婆专门煮来孝敬他的。一年到头,都在替孙女起早摸黑,洗衣做饭,却忘记了曾相濡以沫的伴侣。
孙女蹲在香案前烧纸,脸上的酒窝还是那么可爱。爷爷生前,也是最疼爱她的,丝毫不比婆婆待她差。趁这年终岁末,新旧交替之时,给爷爷烧去几张散钱,也是理所应当。人活着,就得有感恩之心。
屋外,鞭炮炸响。过了今夜,新年就到来了。简陋的茅屋里,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太婆,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小姑娘。
三人之外,还有个老头,他把自己高挂在墙上,像一个常年守岁的人。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掌纹》《院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