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宿没有睡好。早早地起床,独自走出宾馆大门,不远处,便是风中作响的杨树林子。此刻,我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是放步树林,细心求证。一时间,我近乎愚痴地打量着身边的树,两棵、三棵、五棵……上上下下,确有些先天性营养不良,令我心中暗潮涌动,眼角悄然湿润。那么,我还能怎样呢?除了深深的怜悯。
我个人的记忆里,留住了吉木乃的这些树。
援疆干部说,吉木乃是阿勒泰地区的边境县,东临福海,北连哈巴河、布尔津,南接塔城,西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毗邻。它的面积为8222平方公里,跟上海差不多大,下辖5乡2镇41行政村,总共3.9万人口。可惜,吉木乃地大物稀,资源匮乏,矿少水亦少,财政收入排到全区六县一市一景区的末尾。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们刚来,可能还没注意到,连这里的树都必须靠人工浇水,如不及时浇水,它就会死给你看!
树得人工浇水?千树万树万万树,那浇得过来吗?一句话,蓦地刺激了久居森林之城的我。
吉木乃的树多为杨树和榆树,间有樟子松,尤以红桦最为珍贵。然而,这里的树,命苦。苦苦地遥望木斯岛冰山,脚下却没有河流。顺着树干向树梢看,果然那一米见方的树梢是枯枝,使我心头不由自主地沉下去,痛起来。沉痛之中,我已经不太敢想它的未来。从地理位置看,吉木乃为东经86度和北纬47度的集合点,正是典型的大陆性北温带寒冷气候,最高气温为37.2摄氏度,最低气温为零下38.8摄氏度,降水量少而蒸发量大。特别是疯狗一样的“闹海风”,时常发威施暴,天旋地转,满眼的破败。相比之下,黄山的迎客松何其幸运,长白山的松桦恋何其幸福!但是,久经考验的吉木乃树,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就那么贫贱不移并且威武不屈地守卫着、守望着,一日复一日。
吉木乃的树,诉说着那苦苦甜甜的悠长的日子。两千年前,这里是北方诸多民族的游牧地,一直以来归辖和归治于中央王朝。1962年,这里的人们东迁到托普铁热克,始为县城。8年之后,才正式归属于阿勒泰。托普铁热克,哈萨克语,意为杨树林。人类依山而居,傍水而居,也与树相伴。而吉木乃呢,系氏族名,为乌克斯汗九姓氏族之一,由吉别乃音译演变而成。二者的核心都在于树。有树陪伴,生活注定充满生机,人不放弃树,树自然不放弃人。于是,在互惠互利进而互情互意中,人与树亲如一家了。树说:“给我些水分就葱茏。”的确,放眼望出去,一棵棵、一排排、一丛丛,葱葱茏茏,娉娉婷婷,处处是温和且安静的吉木乃,好一派“低调的奢华”!
看天下,似乎所有的树都比吉木乃的树命好。不过,即使乡里乡亲,它也不东张西望,艳羡左邻右舍。自己活自己的,既不做千古留名的胡杨梦,也不做百年流芳的红柳梦。套句现成的话说,啥树啥命。顺天命,成树事,如此而已。
茫茫寰宇里,人与自然息息相关。树,是人类最好的伴侣,无论庙堂江湖,无论市井街头,树成了背景,成了依靠。在树的无私护佑下,人活得踏实,活得兴旺、发达。辽阔的吉木乃,尽管老天近乎吝啬,甚至苛刻,一棵棵的树仍然比肩接踵,默默地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审美性、社会性、历史性、资源性。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是晏殊的孤单。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那是马致远的落寞。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那是杨万里的趣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那是贺知章的格调。
树跟人不一样,不能择地而居。安分守己,何尝不是一种进境?既然生长在吉木乃的土地上,何必企求或奢望把自己寄放到诗情画意或传说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吉木乃的树,堪称万树丛中的“君子”。平凡吗?也许。平淡吗?不然。
风光旖旎,因了吉木乃那享受着静好岁月,独善其身的树!
(作者为吉林日报副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