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东多山,且山脉与海岸平行,这一景象在黄岐半岛上尤为突出。从地图上看,半岛犹如大陆伸向海洋的一只手臂,然而,身在半岛,就发现这个比喻是多么不确切。半岛实际上是由几座隆起的山峰连接而成的。那些连接处往往都很狭窄,仿佛只要轻轻一掐,就能将半岛掐成几段,成为海中孤岛。
半岛上的山峰说高也不算高,海拔大抵在四五百米左右。可是因为山势陡峭又拔海而起,所以显得特别高峻。横贯半岛的公路就在大山之间盘旋上下。一会儿,汽车跃上山巅,从车窗俯视,但见陡壁千仞,无遮无拦,车轮紧贴在悬崖边上行驶,身下便是汹涌的波涛,令人不禁心荡神摇。一会儿,汽车又跌下山谷,沿着弯曲的海岸线疾驶,这时从车窗摄下的却是一幅幅山海相逼的奇观:几乎每一座山岬都深深地突入大海,溅一层雪白的浪花;而大海又远远地侵入每一座山隈,荡一片蓝色的波光。
半岛上最美丽的还是那一簇簇靠山面海的渔村。这里的渔村很有特色,房屋依山而筑,层层环列,而且全部用白色的花岗岩修建,远远看去,像是大海里升起的一座座乳白色的城堡。北茭就是这样一座美丽的渔村小镇。它位于半岛的顶端,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当我们从车上下来,扑进眼帘的便是一派苍茫的大海。公路至此已到了尽头。此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因为谁也没想到,“天涯海角”还有这样一座繁华的小镇。说它繁华,一点也不夸张,新建的花岗岩楼房密密簇簇,把一面山坡挤得找不到一点空隙。中间让出一条水泥街面,街两旁除了百货和食杂商店外,各色小摊更是比肩挨臂,摆满了黄瓜鱼、马鲛鱼、带鱼、海蟹……海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街上人头攒动,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出热闹的街心。但街市并没有终止,鸡笼小店一直延伸进一条条湿漉漉的小巷。
我们踏着小巷的石阶,信步走进一户渔家。这里的渔民特别爱清洁,不仅仅是地板,连屋顶上的每一根檩子都擦拭得洁白光滑。主人是一艘机帆船的老大,待会儿就要出海。按惯例,出海前,他要备一桌酒饭请同船的渔友。此时,他的妻子和女儿正忙碌着洗鱼、切肉、烫酒,屋里洋溢着热腾腾的气氛。
不一会儿,“咚咚咚”地进来了四位壮汉。没有一句寒暄,便“咚”地坐在条凳上。斟酒、盛饭用的都是蓝色的粗瓷大碗,称作“海碗”。那冒着白沫的啤酒一箱箱地倾泻在海碗中,渔汉们端起来便一饮而尽。没有海阔天空的絮絮闲聊,没有猜拳行令的大呼小叫,间或,几只大碗轻轻一磕,那碗上蓝色的线条便起伏成了大海的波浪。也许是大海给了他们豪饮的海量,同时又给了他们沉默的力量。船老大的眼睛已经微红,但神情肃穆,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一席酒饭,颇有些壮士出征的味道,那情形特别令人感动。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在微醺中踉跄而去,沉重的脚步,在石砌的巷道上响着一串鼓点。
我们也跟着出门去看大海。其实,海就在门前,就在窗里。从渔家的小木窗里便看得到在浪涛中远去的船只,听得到一阵阵海的呼吸声。由于渔船出海,家家户户的窗口便多了些晶晶亮亮的眼睛。原先熟视无睹的大海,忽然就有了盼望,有了牵挂。海和人们之间,也就有了更深的感情。
在黄岐半岛,海便是这样静静地流入每一户渔家,就像海水远远地侵入每一座山隈;而家家户户的生活也都离不开大海,就像岛上的每一座山岬都深深地突入大海。一时我觉得山和海,海和人的依存竟是这样和谐,这样不可分离。
(作者为散文家、《福建文学》杂志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