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亚惟服

    作为亚丑族的遗珍，这批铜器在地下沉睡了两千余年，终于在清初重见天日。可惜的是，经多年流散，原本同根共气的宗庙重器多已天各一方。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组带有铭文“”①的铜器，共12件，包括4鼎、1甗、1斝、1方尊（见图）、1方罍、1觚、1簋、1卣和1矛。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有一组这样的铜器，共22件，大部分也是清宫旧藏。这些铜器形制雄伟，工艺精湛，而同类器物的风格也都相似。从著录情况来看，它们的出土时间较早。在18世纪中晚期编纂的“乾隆四鉴”（《西清古鉴》《宁寿鉴古》《西清续鉴甲编》《西清续鉴乙编》）中，就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而民国以来的青铜器著录书中，这类铜器又大量涌现。据统计，著录过的这类铜器共有一百余件。那么，这些铜器是什么时候铸造的？①有什么含义？它们又是来源于哪儿呢？

    从器型和花纹上判断，这批铜器铸造于商代晚期。那时的贵族们在作器时往往要铸上自己家族的徽纹作为标识，称为“族徽”铭文。①即是族徽。

    ②作为外框，与甲骨金文中的“亚”字近似，被称作亚字形。带亚字形外框的族徽铭文在商代金文中很常见。关于它的含义则是众说纷纭。有的认为，“亚”是宗庙的形状，而宗庙与族氏有着密切的关系，亚形被用来表示宗族。也有的认为，“亚”是职官的泛称，或文或武，有大有小。如甲骨、金文中有“多亚”，指多位官员；金文中有“大亚”，指高级别官吏；金文又有“走亚”，是一种武官。《尚书·酒诰》中也提到商代的官制，其中有“惟亚惟服”，属于内服官。“亚”“服”皆是在朝堂上供职的官名。还有的认为，亚形只是用来界画的边框，并无特殊的含义。

    关于③，学者们也做出了各种解释。有的说，它左边的“”④像是个酒坛子，即是“酉”旁。右边的“”⑤是人戴面具的样子，即是“鬼”旁。合起来就是“醜”（即繁体“丑”）字。①也就是“亚丑”。这种观点提出得较早，影响也较大，以至于我们今天还是约定俗称的称之为“亚丑铭”。但后来的学者也提出了异议。有的说，酉旁下面的⑥是一种滤酒用的筐形工具，右边的⑤是特殊装束的人形。③是滤酒灌地以祈福的场景，类似后世礼书中记载的祼（音“灌”，意为把酒浇在地上，以祭祀祖先——编者注）祭。还有的说，右边的人形与古文字中的“妻”字接近。古书中“妻”又与“齐”字关系密切。①可直接读为“亚齐”。作为国族名，齐指的是商代之齐国。武王灭商后，封师尚父（即“姜太公”吕望）于此。

    虽然我们无法确知亚丑铭的内涵，但幸运的是，这些铜器的来源地已经可以基本明确了。1930年山东青州苏埠屯农民在掘地时发现了大批有亚丑铭的青铜器。1935年中央研究所祁延霈先生曾赴苏埠屯调查这批铜器的出土情况。1965-1966年间，山东省博物馆先后两次在苏埠屯挖掘，发掘了四座墓葬和一座车马坑。其中，一号墓有四条墓道，又有亚字形的椁室。殉人和人牲有48个之多。这种规格的墓葬只有在安阳的商王陵区才能见到。墓中又出土了两件形制奇伟的大铜钺，其中一件有亚丑铭。1986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墓葬所在的土岭进行了勘探，清理了八座墓葬，发掘出土了大量青铜器，部分也带有亚丑铭。今天我们能够确定，绝大部分的亚丑铭铜器都是从苏埠屯出土并流散的。结合“乾隆四鉴”的著录判断，这些铜器的大批出土从清代早期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这些铜器的主人，所谓亚丑族，是一支什么样的族群呢？他们远处青州，器物风格却与商都安阳高度一致。其首领又可以按商王的规格下葬，隐若敌国。根据古书记载，青州苏埠屯位于古齐国的中心地带。《左传》里，齐国名相晏婴曾细数齐地的历史沿革：“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左传·昭公二十年》）。《汉书·地理志》也历数齐地的古国：“少昊之世有爽鸠氏，虞、夏时有季荝，汤时有逢公柏陵，殷末有薄姑氏，皆为诸侯，国此地。”苏埠屯墓葬的年代正当殷末，或许，亚丑铭铜器的主人就是古薄姑氏。薄姑氏是商人在东方的重要盟国。周武王灭商后，薄姑氏参加了商纣之子武庚的叛乱，妄图推翻周人的统治。周公领兵东征，平定了这场叛乱，薄姑氏终于被灭国。作为商的同盟国，其国君按商王的规格下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也有人主张，苏埠屯的墓葬制度、随葬品的组合与风格都跟安阳殷墟相似，其主人就是商人的一支，被派驻在东方。甲骨文里有“小臣丑”，曾受商王委派去确立东方的疆界，应该与亚丑族有密切的关系。

    不论作何解释，亚丑族与商人有密切的联系却是不争的事实。古人认为：“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左传·成公二年》孔子之语）。然而亚丑族却有资格使用商王规格的礼制与礼器。他们为何受到商人的如此重视？联系当时的历史，商代末年，商人屡屡讨伐东夷。甲骨文里也多见“征夷方”的记载。有学者考证，东夷或夷方的都邑在今山东的淄博、潍坊一带。考古学上典型的东夷文化则主要分布在淄潍以东的胶莱平原和胶东半岛地区。苏埠屯正位于商文化与东夷文化的对峙地带。再根据甲骨文中的地名，商人讨伐东夷的路线是从今安阳出发，经兖州、新泰，而至青州、潍坊。这一路线整体上绕过了位于山东半岛中央的丘陵地带。而青州位于山东丘陵以北的海岸平原上，南阻山脉，北临大海，是这一路线的要冲。实际上，直到后世，青州还常作为泰山以北的军政中心。如南北朝时，南燕慕容德曾建都于青州西北的广固城，以控青、齐。唐中叶以后，青州又为平卢节度使治所，为东疆重镇。商人已经意识到这一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故以关系密切的亚丑族镇守于此，经连年征战，终于平服了东夷。可惜此时国力已被耗尽，等到崛起的周人从西面逼近商都，商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作为亚丑族的遗珍，这批铜器在地下沉睡了两千余年，终于在清初重见天日。可惜的是，经多年流散，原本同根共气的宗庙重器多已天各一方。两岸故宫收藏的这批铜器，占已知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而且器型精美，种类多样，得以让我们一览雄镇东方、藩屏商王的亚丑族之风采。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器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