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我到神户看望前田光繁先生。老爷子满头白发、慈祥和蔼,坐在轮椅上,非常高兴,精神显得比去年还好。听我说要去中国参加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小林宽澄是日本老战士代表团团长,他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说:“虽然我已经不能行动,不能去中国参加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但是非常高兴有小林宽澄代表日本八路去参加纪念活动,也高兴地看到中国人民至今对为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作出贡献的外国老战士抱有深厚的情谊。”
对70多年前那段在中国的经历,前田光繁仍然记忆犹新。他参加八路军时才23岁,到今天已经过了70多年。1939年1月2日,在八路军根据地的山西省辽县(现左权县),野战司令部、政治部的新年会上,他和另外两名日本士兵上台自愿参加八路军,成为第一批日籍八路军。更使前田终生难忘的是:坐在前排的朱德总司令疾步走上台,用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转身向台下的官兵大声说:“我代表全军衷心欢迎这三位日本青年参加我们的军队,成为光荣的八路军战士。他们三人自愿入伍,证明了我们的俘虏政策是正确的,今天是三个人,不久就会有几十个、几百个日本青年加入我们的队伍……”
前田光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名日本青年参加八路军,会受到八路军最高统帅真诚热烈的欢迎。
马上就99岁的前田先生,1916年9月25日出生于京都小手工业家庭。小学毕业后,他便到一家商店当学徒,十七岁入伍海军,由于身体有病提前退役。病愈后,1937年6月,他来到中国,进入“满铁”公司工作。1938年春,他被派到河北省邢台前一站叫双庙的小车站做监工。1938年7月25日,他被八路军129师所属的游击队俘虏,送到太行山八路军根据地。在这里,他和129师敌工部长张香山相识,两人睡在一个窑洞里。经过半年多的教育,他认清了日本侵华战争的本质,世界观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决定站在中国人民一边,反对这场野蛮的侵华战争。
1939年11月7日,以前田光繁为首的七名日本八路,在八路军山西省林县麻田村成立了日本士兵觉醒联盟。这是八路军根据地内第一个日本反战组织。随后,反战组织陆续建立,遍及敌后战场。
这些“日本八路”主要对日军进行政治宣传工作,具体的有向日军散发传单和慰问袋,使用电话和铁皮喇叭直接向日军喊话等。随着工作的进行,投诚的日本人不断增加。到1942年,“觉醒联盟”与其他反战组织合并,成立了“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华北联合会”,后来又在日共负责人野坂参三的领导下改称“在华日本人民解放联盟”。到抗日战争胜利为止,解放联盟共发展建立了两个地方协议会、4个地区协议会、19个支部,盟员1000多人。
1942年年初,前田光繁奉命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一面在“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一面担任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的政治干事。在日本共产党负责人野坂参三的领导下,他做了很多工作,参加了很多大型、重要的政治活动,在更重要的岗位上展现了才华,发挥了聪明才智,同时也经受了更多的锻炼与考验,最终锻炼成为一名在华日本人反战的领导核心人物。随着他们的努力,在华日本人的反战运动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1942年8月下旬,在延安同时召开了日本士兵代表大会和在华日本人反战团体大会,前田光繁当选为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华北联合会会长。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9月18日,前田光繁作为副队长,带领250名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从延安急行军到东北。前田光繁和部分日本工农学校的干部参加了“东北日本人管理委员会”的工作,该委员会的领导是他的老上级李初梨和赵安博先生。
后来,前田光繁奉东北局的指示,去东北航空学校工作,担任日工科长。这是东北民主联军的第一个学校,其教员、技师、飞行员都是原关东军日本航空教练大队的成员。前田光繁负责这些日籍航空教练员、技师的政治思想工作,帮助中国人民解放军建立了第一个航校——东北航空学校。
这个在艰苦环境中成立的航校,培养出中国空军第一代飞行员和领导干部,如张积慧、王海、林虎、李汉、刘玉堤、韩明阳等。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阅兵式上,天安门上空雄伟的机群飞过,这些飞行员全是日本老师培养出来的,中国有了自己新型的空军,东北老航校便是中国空军之母!
由于工作的需要,1953年他从东北老航校又到马列主义学院第2分院教务处任副处长。
1958年6月21日,前田光繁和在航空学校认识的妻子以及儿女回到日本京都。当时正逢冷战开始,岸信介右翼政府执政,世界上也正赶上“麦卡锡旋风”,因为前田光繁在中国工作时间长,又是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的领导人之一,在中国当过“八路”,做过重要工作,日本政府的公安调查部门对他全天监视,电话监听、调查和跟踪他,认为他是危险的赤化分子,他因此找不到正式的工作。
前田光繁回到日本后,隶属于日本共产党。1967年,日本共产党把他们这些从中国归来有不同意见的党员开除了。前田光繁没有因此消沉,而是和几位被日共开除的老战友一起组成了椰子实会(日本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会)。那个年代为了生存,就低调地叫作椰子实会。
他是第一任会长。他以自身的经验在日本各地到处讲演反对侵略战争、坚持日中两国民间友好。他经常参加中日友好活动,讲他的奇特经历,讲日军侵华战争的罪恶,讲八路军的人道主义,并在报刊上写了大量的文章。
前田光繁说:“刚回国时,日本公安调查部门的人搬到我的隔壁住,便衣警察跟踪、调查我,监听我的电话,他们以为我在中国干了什么坏事,回国是不是也要搞危险活动,总之对我是怀疑并有神秘感。”
1984年,前田光繁和战友香川孝志合出了一本书《八路军的日本兵》,真真实实地将他在中国的经历都写了出来,大概是警察看了他的书,知道他没干坏事,反而干的都是对日本人有利的事情,也就不再注意前田光繁了,隔壁住的“邻居”也搬走了。
由于没有过正式的工作,前田光繁一直到80岁还在打工(烧锅炉),如今他靠一点微薄的养老金度日,生活十分简朴。去年7月26日,前田光繁先生的儿子前田哲夫把他接到神户,进了神户市属的老人院,每月费用只需十万日元,养老金刚好够用。而他原来在东京的老人院是私立的,一个月需要26万多日元,无力负担。
我对前田老先生说:“您是1939年入伍的老干部了。现在生活窘迫,我想给中国有关方面写信,给你一些生活补贴,一是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问题,二是表示中国人民对你的感谢之情。”老爷子却笑嘻嘻地说:“不要写啊!中国已经给我很多很多,我只有感谢中国,哪能伸手要什么?千万别写!”
前田老人还给我看他收集的各种书籍、照片和中国政府颁发的奖状以及朋友赠给他的字画。他用一双颤抖的手翻看那些老照片的时候,显得特别有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这些珍贵的资料将来都留给你。”
这些资料里有在山西朱总司令与他一起打球;罗瑞卿将军看望他,在他生病时带来了当时奇缺的奎宁针;在延安,他在窑洞前纺线,宝塔山上开荒;亲自接待毛主席和周副主席观看他们的话剧《岛田上等兵》……
前田光繁印象最深的一次访华是2005年参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活动。作为日本老战士代表团的名誉团长,他在接受中外记者采访时说:“我希望中国统一、繁荣、强大!因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强大,才不会受外人的欺侮和侵略。”
2005年9月3日,前田光繁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就座,聆听了胡锦涛主席的讲话。他的周围是一位位抗日老战士,闪闪发亮的军功章、纪念章,映照着他们的苍苍白发。这些老人是60年前那场战争的亲历者,也是伟大胜利的见证人。原空军司令员王海特意到前田光繁的座位前向他致意,他们在东北航空学校时是老战友。
当天晚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招待会,宴会厅乐声阵阵,情谊浓浓。人们纷纷举杯,向当年的抗战英雄、国际友人们致敬,整个宴会厅洋溢着喜庆热烈的气氛。
席间,胡锦涛、温家宝等国家领导人来到抗战老战士和老同志、海内外爱国人士和抗日将领以及国际友人代表中间,同他们亲切交谈,衷心祝愿他们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当走到贵宾席第五席上,见到前田光繁时,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对他说:“今天在这里见到你,感到十分高兴。我想告诉你: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都将永远牢记并深深地感谢你们曾经为帮助中国人民赢得抗日战争所做出的一切。你们为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和八路军、中国人民一起齐心合力,浴血奋战,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祝愿你健康长寿!”
70多年过去了,当年第一批参加中国抗日战争的“日本八路”前田光繁,如今已成耄耋老人。他说:“作为一名日本八路,感到终生荣幸、骄傲、自豪!”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希望我接他的班,为日中友好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让日中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我离开神户老人院,与前田先生分别时,他对我说:“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注视着老人坐轮椅上的身影,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心里交织着崇敬和心酸的感觉。久久不忍告别,老人却强忍着眼泪,红着眼眶,微笑着向我摆手。
前田光繁老人的身影比以前瘦小了,迟缓的动作也显出生命的衰老,可是在我的心中:他是高山,是大海,是灿烂的晚霞……
夕阳未必逊晨曦,昂首飞鬃奋老蹄。
春蚕繁绕千千缕,愿为华夏吐尽丝。
(本报特约撰稿人 小林阳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