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蒙先生新作《奇葩奇葩处处哀》,不由得想到米沃什的《晚熟》:要直到接近九十岁,我才逐渐地/感到有一扇门在我里面打开,我走进了/清晨的澄澈之中。我的前生一个接一个地在离开/像船舰,带了它们的悲哀。从沈卓然到李文采、老周,或六十多岁或七十有余或接近九十,无论是黄昏恋,追往忆旧,还是情感的自语,这个年纪,好像真有一扇门从内心打开,于是少年的轻狂、中年的沉重、老年的无厘头纷纷登场,几个女子或老或少,或优雅或粗俗,或教人遗憾,教人愤愤然顿足捶胸甚至于无语。“一些荒谬,一些世俗,一些呆痴,一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直至匪夷所思,一些俗意盎然的情节,随着小说的材、文学的手、悲悯的心,立马不再仅仅是泡沫,不再仅仅是卑微,不再仅仅是奇闻八卦家长里短,而是无限的人生命运的叹惜,无数的悲欢离合的撩拨,无数的失望与希望的变奏”,“触动了空间、时间、性别三元素的纠结激荡,旋转开了个人、历史、命运的万花筒”,总而言之,看到的写到的是别样的人生风景。
书中四部作品的写作时间,均在王蒙先生进入“80后”以后。以一个“80后”的眼光抚今追昔,无限的人生感慨尽入笔端。而在故事和人物的背后,是时代的转换,个人命运的沉浮,其间几多伤怀几多悲悯,最终却“全无痕迹也全无道理”。《奇葩奇葩处处哀》以沈卓然追忆亡妻开篇,也以对亡妻淑珍的回忆为底色,中间穿插关于少年时的老师那蔚阗的回忆,那老师在特殊年代暂避一时的请求,让沈卓然的怯懦暴露无遗,却无意间显现了淑珍身上的“人情与温暖”,两相对照之下,“淑珍的逻辑”与沈卓然相信的“现实”的逻辑格格不入,恰恰是淑珍的可爱处。淑珍离世之后,在追往忆旧中不断反思的沈卓然终于明白“上苍给你多少快乐,就会同样给你多少悲伤,上苍给你多少痛楚,就会同样给你多少甘甜。没有比这更公道的了。”离开了淑珍便无法入眠的沈卓然就此开始了他的相亲,也开始了《红楼梦》中的“无碍与茫茫纷纷”。
熟悉《红楼梦》人物的王蒙在似真似幻的叙述中让几个女子纷纷登场。端庄、凝重也瘦削的连亦怜似乎从宋词中走来,或者至少也有《红楼》人物的影子。让沈卓然体会到纠结和期待,凄美和缠绵,还有如莲的喜悦。七十六岁的他迅速从“灭亡”走向“新生”,连亦怜是美女是大厨是菲佣是老婆是保健员是护士是天使,是让他一旦想到就想跳起来的绝佳的晚年伴侣。“有了亦怜,不再自苦,不再恐惧,不再一味恨憾,不用再咀嚼寂寞的凄凉,不必再质疑活下去的理由”。无奈连亦怜终究不是《红楼梦》中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奇女子”,她有她的生活哲学,有她振振有词也行之有效的生活逻辑。而沈卓然就败在了她的“逻辑”之下。有淑珍作参照,连亦怜的“生活逻辑”就不那么叫人“依恋”了。相较于连亦怜的楚楚可怜温婉动人,女教授聂娟娟是另一类“奇葩”,她似乎始终活在语言虚拟的世界里,她的学识,她的儿女,如她与“鲜活的生命”隔绝的生活一般,似真似幻。而块头十足的吕媛虽然豪爽、痛快、义气,却有些“二”与“糙”。那个新潮少女型的乐水珊,同样叫他吃不消。至此,沈卓然不得不感慨“人与人是怎样的不同”,“女人都是奇葩,吕(媛)是力量型葩。连(亦怜)是周密型葩。聂(娟娟)是才智型葩。那(蔚阗)老师是贵族型葩。”而“淑珍则不仅是葩”,还是树,是根,是枝,是叶,她提供“生命的样本”。
不单是沈卓然,年近八旬、在青年时代热爱外国文学书籍独特气息的李文采也深陷“回忆”与“现实”的纠葛之中。他与同样热爱外国文学气息的女子仉仉颇为传奇也有些浪漫的生活“交集”曾让他陷入痛苦、陷入内心的分裂难于自拔。即便在很多年后,事业有成生儿育女饱享人生之乐的李文采仍然对仉仉难以忘怀,在“该放下”的年纪终究不能放下。“小说家有时候像魔术师一样,从空中抓来了一只鸟,两副扑克,然后从大衣下端出一玻璃缸金鱼。”但记忆中的光亮色彩,终究难敌现实的灰暗。
怀抱着“让温暖的种子开放出好颜好状的蓬勃鲜花”的作协分会主席老周,不能接受当初青春也纯真,还不乏奉献精神的“播种者姑娘”白巧儿的一系列“变化”。后者因他的一篇文章而备受关注,自此青云直上做到一市的副市长。关于她的种种传闻逐渐在瓦解着老周对于白巧儿的“记忆”,老周希望白巧儿永远不要忘记在后桑葚的美好日子,提醒在俗世愈陷愈深几乎万劫不复的白巧儿“什么都不会太迟,美好在昨天也在明天,重要的是今天的勇敢面对与跨越……”但美好与青春是如此容易失落。“播种者小姑娘”白巧儿和老周一样,永远不再有重回后桑葚的美好生活的可能。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沈卓然、李文采、老周和“你”,都因为各自故事的存在而再活了一次。而在耄耋之年,以“大觉悟”与“大悲悯”写下这几个故事的王蒙先生,是否如他多年前评点《红楼梦》时所说,“万事都经历了,便只有大怜悯大淡漠大欢喜大虚空”,“一百样消极的情绪也掩盖不下去人生的无穷滋味!”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