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初秋,青弋江畔老旧的芜湖古城迎来了数千位特殊的造访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经在这里居住和生息。等待改造的古城区已是一片瓦砾,来客也心绪万端,然而他们都有条不紊地捡拾起废墟中的城砖,签上名,摞到一旁空地上整齐堆放的箱子中。
伫立在废墟中央的,正是这场“行为艺术”的策划者应天齐。
一年之后,近千只装满古砖的木箱,以一种原封不动的静默姿态,横陈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应天齐将这组大型装置作品命名为“砖问”。默然,悲怆,无声——凝视着自己倾力打造的艺术品,作者的心中百感交集。
一切都缘起于八年前。2006年,应天齐被聘为芜湖古城改造顾问。“艺术家要介入现实,介入历史。”这是应天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他看来,能够将自己作为一位当代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思考,融入一座古老城市的改造建设进程中去,是一件幸事。
事实上,早年的应天齐正是以批判的锋芒著称。三十年前,他耗时八年驻守安徽西递村,创作了著名的《西递村系列》版画,融入了对传统和文化变迁的批判性思考,也使得“应天齐”三个字在启蒙的年代声名大噪。三十年后,他的锋芒未钝,却更希望以建设者的姿态,扎根到创造历史的现场。
为了提出切实可行的改造方案,应天齐与一个由海内外知名建筑师组成的团队通力合作。他亲自把关,数易其稿,在确保专业性的前提下,让方案的每一步都合乎自己对传统的思考和观照。“应天齐虽然并非建筑师,却为整个计划注入了灵魂。”作为团队核心成员的建筑师付志强如是说。
然而,古城改造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简单。经济建设的拥趸和文物保护的支持者针锋相对——改还是不改,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僵持之下,一拖就是近十年。芜湖古城的居民出于改善生活的需求也陆续搬离,徒留一座被人遗忘的废墟。
“文物修复不能一概而论。像西递村、乌镇这样的古镇保存得非常好,完全可以通过修复重现光华。”面对种种质疑,应天齐用一贯的平和语调解释着自己的初衷,“而芜湖古城在近代经过大规模的毁城和自搭自建,现存房屋的历史性和质量都很差。最有价值的并非地面上的屋瓦,而是从宋代沿袭而来的街巷结构,这正是我们着力去保留的。”
让他忧心的还有当下争议重重的“城市化”。在他看来,“城市化”已然是当代社会发展不可阻挡的进程,就像20世纪八十年代的启蒙思潮一样。“既然经济建设这头猛兽挡不住,不如思考如何驾驭它。”他的眉头倏尔皱起,似乎面临的是多年以来的一个困惑,“理想主义者不能只是隔空喊话,要想到古城里还有人居住,有人居住就需要建设。而我们对于如何更好地建设,却总是讨论得很少。”
“一砖一瓦皆说法”。面对渐渐衰颓的古城,生于斯、长于斯的芜湖人应天齐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发出了严厉的诘问。
2012年,他以一人之力创作了大型装置艺术品《砖魂》;2015年,他发动更大规模的人群共同摞起了《砖问》。由画布到砖石,应天齐与这一建筑营造的最基本的质料产生了不解之缘。“每一块砖中都藏着古城的灵魂”,而所谓“砖问”,却是他代自己的家乡古城发问——当代社会如此频繁的野蛮拆迁和不伦不类的改建,多少文化和传统毁于一旦,难道我们的建设真的没有更好的方式?
青砖无语。然而偌大的展厅却充满苍凉和无奈——这是应天齐对家乡,也是他对咆哮着前进的当代社会的质问。“古城的事一日没有结果,我就会继续‘问’下去——毕竟,谁叫这是我的家乡呢?”应天齐的语气中不带一丝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