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接到战友老孙的电话。他了解我的习惯,睡得晚起得早。老孙没等我说话,就问看没看到习近平主席视察驻昆明部队的报道。老孙还没等我说话,接着说,习主席在同官兵座谈时,讲到这支部队一位烈士在战场上写给母亲的诗,习主席称赞这位战士为了祖国不惜血染战旗的军人血性。习主席说军人必须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老孙又没等我说话,几乎是喊道,习主席讲得太好了。听着老孙一阵急过一阵的话语,我好像看到电话那端的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
放下电话,我久久不能入睡。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临危而智勇奋,投命而高节亮……一幕幕令人至今犹耿光的回忆,其中之一就是战前刚做爸爸的老孙与他的儿子凯凯。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南疆燃起自卫反击战的火焰。一群军装紧裹的热血男儿从齐鲁大地奔赴南疆战区。那时,我从军宣传处被派到连队任政治指导员,老孙是团干部股干事,工作关系使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因为姓孙,我经常开玩笑地叫他“悟空”。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我们见面就少了。
一次战斗间隙,我去团部接受任务,顺便去看他。见到他时,他正站在夕阳迷蒙的针叶松下。炮击刚刚停止,炮火扬起的红尘在浓绿的枝叶上留下淡淡的褐迹,像他的脸色,草绿的平静中微漾湿红的情思。他正在看一张照片,宽大的手托住照片的背面,正面的裸体婴儿整个注入他那双比绿叶还亮的眼睛。
“嗨嗨,再看就拔不出来了。”我拍了一下老孙的肩膀。他刚执行任务回来,途中与敌人特工遭遇,左肩被子弹擦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悟空命大福大造化大,子弹炮弹怎奈何”。
老孙好像没听到,把照片朝向我:“儿子的照片,下午收到的。”
我看着照片:“听说你和儿子很传奇呀。”
“没错。”老孙抚摸着照片,“儿子过百日了,只见过他一面。”
我盯着老孙,听他讲下去。
“你知道,部队是凌晨奉命向战区开进的。那段时间我正休假,准备迎接孩子出生。13号下午,老婆说日子到了,我就租车送她去医院,安置好以后回家吃晚饭。一想到要做父亲了,饭都觉得格外香。我直琢磨,我的孩子肯定又壮又亮。我这标准的男子汉就不用说了,我老婆你没见过吧,我没有你的文采,不会形容,这么说吧,结婚前追她的人足有一个加强班。父母优秀,孩子自然不同凡响。我越想越高兴,准备去商店给老婆买些营养品。刚下楼,传达室的老张送来一封加急电报,电文就两个字,速归。我一看就明白,部队要开进了。”
“够寸的,悟空。”我的插话有点不合时宜。
当时我就有些发懵,一会儿想部队怎么这时候出发,一会儿又想,老婆怎么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生。我把电报塞进衣兜,跑进商店买了一大包营养品,直奔医院。老婆一见我,就扬起苍白的脸,兴奋而无力地告诉我生了个儿子,一个小兵。我把营养品往床头柜上一放,顾不上给老婆说话,对旁边的一位女护士说:“我要看看孩子。”
女护士说:“你知道孩子什么时候生的吗。”
我老婆说:“是20点31分。”
“新生儿要过24小时才能看呢。”
老婆说:“他是想当父亲想傻了。”
“胡扯!”我的声音陡然升高。老婆怔怔地看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想说点什么纠正一下,女护士已经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出门外。
我连忙赔不是:“对不起,护士同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孩子一眼。”
女护士说:“24小时以后再来吧,我干了十几年护士,还没见过你这样心急的。”
我一听,急得都要掉泪了,“护士同志,你当然没见过我这样的,孩子刚生下来,还没看看什么样,父亲就要上战场了。”
“你说什么,你要上战场了?”这回轮到女护士怔怔地看着我。
“对,我刚接到加急电报,要我马上归队,24小时后,我就在向战区开进的列车上了。”
我把电报掏出来给女护士,“你看吧,这一去,要和侵略者战斗,生死未卜,牺牲了也就牺牲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军人为国献身也值了,只是孩子生下来没见上一面有点遗憾。没生下来见不着,算我们爷儿俩没缘,既然生下来了,你就让我看一眼吧。”
女护士仍然怔怔地看着我,我正想再向她求情,她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种晶莹,很坚定地对我说:“来吧。”
我跟着女护士走进婴儿室,直奔最先看到的一个婴儿。女护士拦住我,“别乱跑,这个才是你的。”
我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一下全部聚光在女护士指向的一个婴儿身上。
“是不同凡响吧。”我打断老孙的讲述。
“真是不同凡响。”老孙摆摆手说,一看孩子,直感到满身的血往脑袋上冲。这是我的儿子吗,也太难看了吧。潮红的小胳膊腿一抽一抽地,像个光屁股毛毛虫,巴掌大的小脸更难看了,一道一道的皱纹,两只眼睛还没睁开,我看着直发毛,心里想这是我的儿子吗。
女护士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说,“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如果24小时以后你再来看,绝对是个英俊漂亮的小兵。”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再过24小时,我已经身在奔赴战场的途中。我又看了孩子一眼,对女护士说,“谢谢你,护士同志,让我了却了遗憾。”
女护士看着我,突然说,“你不给孩子起个名字吗?”
是啊,女护士的话提醒了我,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以后写信也好称呼。叫什么呢,我当时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好词也想不起来。
女护士见我着急,说道:“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
“当然可以,你说吧。”我有些迫不及待。
女护士说:“姓随你,名字取一个单字凯,凯歌的凯,凯旋的凯。孩子盼望父亲战场奏凯歌,盼望父亲胜利凯旋。这也是我这个做护士的对你、对所有军人的祝愿。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感激地看着女护士,喃喃自语,孙凯,凯凯。一个凯字,包含了怎样的深情厚意啊。我紧紧握住女护士的手,她的眼睛已经湿润。
当天夜里,我坐10点50的最后一趟车返回部队。
老孙讲完了,战斗间隙的山峦静悄悄。
“你爱人不知道吧?”我问。
“没敢告诉她,怕她一紧张没了奶水。现在当然知道了,你看,这是她和凯凯的合影。”老孙又拿出一张照片。
我仔细地看着照片,老孙的爱人喜盈盈地抱着孩子。没错,一个英俊漂亮的小男子汉。
“还可以吧。”老孙像是发问,又像是首肯,眼里掠过一丝与战场气氛不同的温煦。
我看着老孙,看到战火燃焦的土地上升腾起一抹华彩乐章。
老孙拿出一张纸给我:“我随便诌了几句,想寄给老婆和凯凯,你是秀才,帮我看看。”
一首诗,五言四句,我低声诵读:
君既嫁军人,应知军人志。来日倚相聚,凯凯最知情。
回到阵地的猫耳洞,脑海里有一股不息的涌动,我拿起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
选择了战士就是选择了献身
没有牺牲还要什么军人
三十年过去,我和老孙已到地方工作。老孙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孙凯从军校毕业,现在是某集团军装甲步兵连连长。三十年光阴荏苒,三十年南疆巍然,远远逝去的是战争硝烟,永恒绽放的是精神之花。老孙,凯凯,我们,千千万万为了祖国不惜血染战旗的军人,那种总是让人泪流满面的血性,那种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怀,那种总是让人荡气回肠的魂魄,那种总是让人敬仰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传给了凯凯,传给了后人,你追我赶,绵绵不断,谱写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军人篇和百姓篇。
(作者为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机关党委常务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