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题材中,人的命运越来越被关注,而禁忌也时有被打破的趋势,但作为“老兵”这个特殊的群体,在最近这些年才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2013年,我参加一部抗战历史长篇小说的首发式,在文轩书店看到了被请来的几位抗战老兵,他们大多是八九十岁的高龄,胸前挂满了各种勋章,这个场景让人震撼。当时我就想,是什么遮住了他们脸上本应有的荣光?又是什么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以沉默终老?看到袁毅梅的摄影专集《老兵面孔》后,这样的疑问又重新升了起来,在一百张面孔的注视下,真实的历史似乎将破纸而出,镜头里一个个灼热逼人的目光仿佛有人生的长吁短叹与爱恨交织。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这一时间节点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重温历史的契机。但袁毅梅的这本摄影集不特为这样的时间准备,因为早在几年前她就开始了寻访的旅程。袁毅梅生活在一个小城里,就摄影创作条件而言,像抗战这样的大题材是很难垂青她的,也可以说她能得到那些正在消失的历史资源的机会极为有限,而要想获得它们就必然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劳。但是,当她把厚厚的一本“面孔”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她的努力成为了现实,那些失散多年的老兵们重新聚在了一起,历史也由此获得了重逢的机缘。
认识赵义、袁毅梅夫妇多年,因为写作的原因,我经常到五通桥,而每次去他们都会陪我翻阅档案、寻找遗迹等,那是段充实而愉快的日子。其实,我们是基于一种对乡土的热爱才聚到一起的,而这种热爱有不同的方式,摄影是途径之一。袁毅梅学的是医,却钟情于摄影,五通桥的山山水水自然成了她胶卷里的美丽风光,小西湖的晨昏都在她温热的镜头里得到了呈现。我想,生活在一个地方,心里装着它,用光影去重新构思它,这定然是一份美的事业。
专业摄影下的照片既有审美的意义,也有记录的价值,而后者对一个地方来说尤为重要。为什么这么讲呢?美的事物固然悦人眼目,但真实的东西更撞击人的灵魂;在一个历史被任意书写的时代,记录是需要担当的,可以说记录是一种精神,也是一门更高深的艺术。1938年,郎静山在五通桥拍过牛华盐场的照片,但都经过了他的暗房加工,照片画面虽焕然一新,但艺术性大于了记录性,在历史研究面前就不能不说有一些遗憾。在《老兵面孔》中,袁毅梅采用的是记录的方式,真实地保留了那些尚健在老兵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这样的记录是难能可贵的,也是有价值的,为以后研究抗战历史提供了鲜活的影像文本。
川南小镇五通桥在抗战时期是西迁重镇,跟抗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远征军的孙立人部中,有一支就是当年驻扎在五通桥盐场的税警部队,我在即将出版的新书中就收录一张五通桥欢送将士出征的老照片,但仅凭这张照片来抢救那段被遮蔽的历史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在袁毅梅的《老兵面孔》里,我看到她的寻找有了新的结果,我甚至想,那些苍老的面孔会不会就曾出现在那些被欢送的人群中呢?当年的青年已至古稀,浴血疆场的壮烈已成过去,但至少这样的时空对接会让我们的旷世嗟叹更为沉重有力。
为什么要拍《老兵面孔》?袁毅梅讲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她说因为曾经在腾冲看到了让人震撼的抗战遗址,而正好在她身边就有一位抗战老兵。但是不是历史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呢?我的理解是,任何一件事情的产生都有其偶然中的必然,“老兵”一直都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他们是被冷落了近半个世纪的一群人,他们甚至甘愿选择隐姓埋名的生活,除了对那段往事讳莫如深,也让历史图像变得晦暗不明。“老兵”的命运折射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但镜头不会永远沉默不语,袁毅梅就是在用她的镜头为那段历史说话,我们听到的不是喃喃自语,而是压着胸口快要爆发出的呼喊。
摄影能够成为一门艺术,除了专业摄影师的技术素养之外,还要有人与物之间的一种主观选择:为什么拍?拍什么?怎么拍?这都是摄影者要思考的问题,而后者是判断摄影者水平高低的最重要的东西。袁毅梅在她的摄影生涯中,从对山水、民俗的喜爱,到对特定历史事物的关注,从相对单一的风光摄影,到具有探究性质的专题摄影,这一变化已经跨越了普通审美的范畴,走向了更为广阔的人文视野,而正是这个有意识的变化,让她的摄影作品有了走得更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