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一日

    总想着无锡是软的、透明的。

    接近无锡时，江南正浸泡在绵密的梅雨里。于一个西北人而言，“梅雨”二字看起来是美的。细密的苔痕、绿斑，是雨水慵懒的刺绣。没有尽头的湿、粘腻、潮闷，是富足中的倦怠。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觉得梅子也是奢侈的，奇怪的果实，饱满的肉身几乎全由汁液构成，只藏一个小小的核做种子。

    到无锡当晚，当地人高兴地说，无锡出梅了。灰色大梦戛然而止。

    太阳果真明净。短短一日，去无锡的哪里呢？

    好友黑陶说，先去清明桥看看。

    黑陶眼睛不大，藏着亮，亮光倏忽间散射一下，像他不张扬的性情。他的声音正像南方：细、净、婉转。

    这就是京杭大运河，那条纵向穿越大半个中国的人工河道，河里盛满南南北北的水，水上商船挤挤挨挨你来我往——几十年熟知的名词变成了眼前的景象，感觉很奇异。千里河道，沿途该有多少气象？

    小桥流水，是婉约派的词藻，再加上绿树红花，江南全囊括了。精致的桥大度地弯着身子，桥叫清明桥。颇喜欢“清明”二字，正合着这里的氛围。石阶斑驳了，桥身有了裂纹，裂纹里的石榴树满枝红果。近旁就是运河的分支，伯渎河，流经梅村。梅村，也是好听的名字。商朝末年，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泰伯，为让王位于三弟季历，从现属陕西岐山，南来梅里（今无锡梅村）定居，入乡随俗，受百姓拥戴，建立了荆蛮小国。一个北人，选着这样一个小桥流水的地方——也许还有大片梅花盛开——心思必定是温静聪慧的。

    运河边的民居，白墙青瓦，还是清明的味道。江南的明艳，因了水汽里葳蕤的花草，建筑不与它们争艳。脚下的青石路上撒了一溜儿中药渣儿，说是江南风俗：把药渣儿撒在路上，叫千人跨踏，期望疾病尽快消祛。北方民间也晒药渣，干了，装进枕芯，夜里鼻息间仍有着淡淡的药香。至于内心的期盼，最好是不经意砸碎了药罐，药罐破了，就无须熬药，便是上天要你痊愈了，这是北方人心里藏的玄机。

    绕进大窑巷。说是无锡古老的开窑烧砖的集聚地，曾在明朝盛极一时。临着运河、伯渎港，河道四通八达，又有适宜制砖造瓦的上好的土质，因此当时是“窑窑相望，烟尘袅袅”。如今，巷里还有多座残留的窑，坟茔一样，披满草，长满树。伸头进去看看，窑的肚腹不大，厚厚的身体大约是为了保温。有位姓朱的窑主的后人说在某地看到了他家烧制的地砖，上面还留着分明的“朱记”字样。窑破败了，留了青砖存放时间。

    历史上的无锡是兵家纷争之地。面对这样精巧秀丽的城池，我想竭力绕开这样的历史。北地的车辚辚马萧萧刀枪戈戟，不该与眼前婉约的江南有瓜葛。先前甚是奇怪，“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出生在边塞陇西的李贺为何会想到江南的吴钩？弯月似的吴钩，诗意到不该做杀戮的利器。

    河边生长着高大的悬铃木，斑驳的树身，像抽象的油画，树上结着铃铛一样的果实。深夜，河水沉静，风吹过，能听见悬铃细碎的碰撞声吗？还有香樟，也令我怀旧，老老的樟木箱子，母亲的嫁妆，打开来，樟树的气味扑面而来——是远嫁到北方的南方樟树。

    在二泉旁的木楼上喝茶。好茶再加上好水，还有楼下飘来的琴声。《二泉映月》，诗意的名字藏不住满弦的凄楚，从北方胡地南下的二胡，在江南，琴弦一样呜咽到要断。

    窗外又下起淅沥的小雨，雨声碎碎地响在一片浓荫之上。琴声在雨声中若有若无，斜风吹歪了半截儿竹帘——江南阴柔到让人多情、缱绻。若在月夜，水声欸乃，暗香浮动，睡莲绽开，萤火虫打着一盏盏小灯笼……会柔媚到叫人恍惚吧？

    这样想来，无锡于我而言，是软的，又是朦胧的。

    回到北方，有一天，忽地忆起无锡的一种地方戏，叫小热昏。虽没听赏过，但很喜欢“小热昏”这个市井的名字。就又想起运河、运河边弄巷里高高晾晒的衣服、竹筛里躺着的水嫩的青菜，还有青石路上那一溜儿专叫人踩踏的中药渣儿。

    （作者为文学编辑，已出版《浮现》《讲述她们》《表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