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絮语
节俭,通常指生活节俭、有节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更是一种传统文化。作品中作者的北京邻居吴老太太便是一个生活十分节俭的老人——因为家附近的公园需要交两块钱的门票而绕远路去另一处免费公园散步、锻炼;因为买菜时多花了五角钱继而又花费小半天的功夫去跟菜农讨要这五角钱……就是这样一位节俭到极致的老太太,却丝毫不吝惜对困难之人的帮助,让我们从她身上看到了节俭二字真正的含义:节俭并非吝啬,而是一种乐观的生活态度。
钥匙插在门锁孔里,左拧右拧,没拧动。防盗门中间是厚厚的铁板,绿色的油漆已经脱落,上下是纱网罩着的铁栏,纱网上挂着黑乎乎的灰尘,边缘已经烂掉,露出指头宽的缝隙,有一只苍蝇落在纱网上,又飞起来,乱撞到缝隙跟前,一头钻进去。我调整钥匙的深浅度,试探着再拧,门终于开了,同时打开的还有我的心情。
大白天的,走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适应这里的光线,伸手触摸着墙壁,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突然,这时我只能说突然,我的脚下哗啦一声巨响,踩到一堆空矿泉水瓶,惊心动魄。
屋里的一道门紧跟着打开了,走廊里出现了大片光亮。吴老太太手扶门框,看着我问,你来了?
我应声说,来了。
之后便归于平静。
行李箱向走廊里挪了挪,我回身弯腰收拾七零八落的矿泉水瓶子,吴老太太急忙跑过来,扯住我的衣袖,说,我来我来。她将僵硬的腰用力地弯下去,拣起地上的矿泉水瓶子,规规矩矩地装进塑料袋里,重新立于墙根儿。
趁这机会,我以同样的试探、同样的小心打开属于我的那道屋门,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扑向我的面部,很是亲切。我将行李箱搬进屋,转身想跟吴老太太说几句话,却看见对面的屋门轻轻关上了。
我也只好关上自己的房门,脱鞋,换衣服,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洗一把脸。我有些犹豫,心想这时吴老太太正在睡午觉,真不该踢倒那些矿泉水瓶惊醒她。
这是北京龙潭湖公园旁边的老式住宅小区。这套不足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住着两户人家,分南北两屋,我住的北屋八平方米,是我姐十多年前从她小姑子手里买下的,我平时到北京办事,常落脚于此,虽不如宾馆舒服,却也安心,况且还省下住宿费用。我姐姐曾经把它租出去过,但回到老家没多久就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原来,租户不分白天黑夜在出租屋里打麻将、喝酒、大声喊叫,扰得邻居吴老太太无法休息,找到了街道,还打了110,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我姐退掉所有预收的出租房款,清除租房户。
后来因为姐姐怕麻烦,房屋就这么一直空着,偶尔成为我来北京办事时落脚的地方,顺便交上物业费、采暖费还有电费。我和吴老太太两家共使用一个水表,我每次到这里住,临走时,都要往煤气台旁边放二十元钱,表示这是我用水的费用。
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还是惊动了吴老太太。关紧的门重新打开,她走到厨房告诉我,用过的水,不要随手扔掉,要端到卫生间,倒在塑料桶里面。卫生间里有两个塑料桶,装着脏水,墙壁上挂着水舀子,每次去过卫生间,摘下墙壁上的水舀子,从塑料桶舀出脏水进行冲刷。虽然我也是这个单元房屋的另一半主人,但我感觉吴老太太完全统治着这单元里的一切,她毕竟每天都生活在这里,我只能“入乡随俗”。
我住的这八平方米的房屋,用现在的眼光看,十几年二十几年前是相当便宜的,吴老太太没有买下来,实在有些可惜。近些年,北京房价不断上涨,不知她有何感慨?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事实上不管整个社会发展步伐如何之快,都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她习惯于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像对于她废水利用的习惯,我是了解的。可我每次来,她都怕我忘记了,特意叮嘱一番。
我说,好的,我知道了。
吴老太太又回到她的屋里。以前我就注意到,在她居住的那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各种生活用品齐全,旅行包,纸盒箱,还有布包裹整齐地叠压在一起,摞得接近房顶。也许是我到来的原因,白天吴老太太洗衣服、洗菜、切菜都在她的屋子里完成。屋子中央靠床头的位置常年摆放着一只木箱,菜板就放在箱子上面,高矮度正适合她。她那张宽大的木床,特别显眼,笨拙而结实,是吴老太太和她的外孙女睡觉的地方。她外孙女有二十好几了,没见过有男朋友来,每天下班,她打开电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从没正脸看见过她长得什么样,但从背影上看,还是打扮入时的姑娘。由此我想,如果吴老太太早年想开点,买下我这边八平方米的房屋,她们的生活会有更多的自由和乐趣,但我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来要求别人,我总在想,即使这房子比她想象的还便宜,她也不会买。
四月的北京,鲜花盛开,我从东北光秃秃的土地上来此,着实感觉到季节的不同,心也如鲜花盛开了。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市场,拎回一捆小白菜。吴老太太好心地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天,市场里的菜要比平时贵两毛钱,以后不要赶在这个时间买菜了。
以她的生活经验,市场上的菜最便宜的时候是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午11点钟,早市摊贩们快要撤摊了,一块钱可以买到一大堆蔬菜。
吴老太太的节俭,我是知道的。在这之前,她还告诉我很多生活中可以节省的好办法。比如,她会歪起头,凑到我跟前,让我看她的头发。我没看出她头发上有什么特别,她便问我,是不是我的头发特别好?我说,是好。她告诉我,她外孙女每天洗一次头发,用的都是高档洗发水,她就用她外孙女洗头的水洗头,然后接着用外孙女冲头的水冲头。她说她不花一分钱就把头洗得这样好,是不是很值?我说,是。还比如,我每次去卫生间,她就站在走廊里,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打开的电灯没有及时关上,她就马上提醒。虽然我们两家分别使用各自的电表,但她实在看不惯我不随手关灯的坏毛病。
第三天早晨,我打开那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准备出去锻炼,她从厨房里出来问,你出去办事吗?
我说,我去龙潭湖公园打太极拳。
吴老太太说,龙潭湖公园要收两元钱门票的,你应该去西湖,西湖公园不收门票。我头一次听说还有一个西湖公园。
吴老太太说,出了这个小区的院儿,一直往西走,过了铁路桥洞,再往西,就是西湖公园。我脑子里搜寻起西湖公园的大概位置。
吴老太太说,很好找到,我给你画一张图,你一看就明白。说着,回到她的屋里找纸找笔。出于尊重,我只好停住脚步,耐心等待。
吴老太太很快从屋里出来,手里并没有拿笔和纸,而是换了一套外衣,说,干脆我领你去一趟。
我赶紧说,不用,我能找到。
吴老太太说,走吧,走吧,我不把你送到公园门口。
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下了楼,便改了主意说,我还是去龙潭湖公园吧。
吴老太太着急地说,你不要去那里,西湖公园也很好的。
我只好跟在吴老太太后面默默地走。她说,你实在想去龙潭湖公园,可以花五元钱办月票,五元钱可以随时进公园,不过,月票是二十九号和三十号办,现在办不了。等你下次再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可以帮你办一张。
我答应着,表示感谢。
过了铁路桥洞,再往前走几步,吴老太太停下来,不准备往前走了,手指着远处,告诉我,前面就是西湖公园大门。见我听明白了,摆一下手,转身回去。
西湖公园景色跟龙潭湖公园没法儿比,而且占地面积,绿化程度远不如龙潭湖公园。既然吴老太太好心把我领到这里,我还是要在公园里走一走,看一看,找个肃静的地方压压腿,打了两套太极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我走出公园,顺便去了菜市场,买了三根黄瓜悠闲回到住处。
打开门,吴老太太还在厨房忙活,她对我手中的三根黄瓜极为敏感,问我花多少钱买的?我说两块五。吴老太太忽然异常惊讶,问我在市场哪个摊位买的,我简单给她进行了描述,她显然对市场每个摊位特别熟悉,听完我的话,她更为惊讶,忽地从厨房地上拎起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也同样装着三根黄瓜,弯弯曲曲,很不好看,显然是从众多黄瓜中挑选出来的便宜货。
让我想不到的是,吴老太太说,我这是花三块钱买的。
吴老太太不再说什么,拎起黄瓜回到她的屋里,一会儿工夫,穿上外衣又拎着黄瓜出来,她要重返菜市场说理,讨回公道。
我着急地说,您慢走,别急啊。
吴老太太已经听不进去我的话,很快下楼不见了踪影。我一个人站在漆黑的走廊里很是无奈,想起前天从纱网边上钻进的苍蝇,有了一种警觉,很想在黑暗中把那只狡猾的苍蝇找出来,赶出门外。由于对苍蝇的关注,我暂时忘掉了吴老太太,摸索着打开走廊的灯(原来走廊是有灯的),仰脖在天棚上墙壁上一点点耐心地寻找。我几乎找遍了墙壁的每个角落,也不见那只苍蝇,倒有一个蜘蛛网在天棚的墙角处被我看见了,那是一个被蜘蛛废弃的网,上面挂满灰尘,一角已经破损,耷拉下来,好像在记录着这个房屋的陈年往事。那只苍蝇真就不知躲到哪个角落了,是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又顺着纱网边儿飞出去了,我不得而知。反正苍蝇没跑进我的房间,我想也不会跑到吴老太太房间吧。
吴老太太回来了,她开门,动作和心情格外轻松,没有了刚才出门时的那种急促和慌慌张张。她告诉我,她从商贩那里讨回了五角钱。
然后又善解人意地说,刚才买菜的人多,商贩肯定是在忙乱中把菜价报错了。
一个常年节俭生活的人买的菜比一个大手大脚的东北爷们还要贵,看得出吴老太太很在意这件事,我当时也有些尴尬,后悔自己刚才要是多说一块钱就好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铃声前来救援,我便进屋去接听。打电话的是我一个小学同学,名叫刘铁军。因多年未见,恰巧两人都在北京,便相约聚聚。
我们小时候两家是邻居,同上一所小学,同在一个班级里。他爸爸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铸造车间的工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节俭可想而知。那时,我们小学门口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路过一辆送面包的手拉车,刘铁军总在这个时间溜出校门,趁拉车人低头走路,从车后面掀开帆布,拽出一个面包,边跑边塞进嘴里。有一次吃得急,面包噎在嗓子里,涨得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多亏我看见,及时送去水,救了他一条小命儿。我始终认为刘铁军从小聪明过人,偷零食的本领往往超过一般的孩子。那时他发明了一种工具——将一尺多长、手指粗细的木方一端钉上一个小铁钉,藏在袖筒里,找来一个跟他同样嘴馋的同学一起去水果摊。那同学装作买水果打听价钱,引开售货员的视线,刘铁军则从袖筒里伸出木方,用带钉子的一头刨向一只水果,木方一缩,那水果瞬间进入他的袖筒。这事做过几次,最终被售货员抓住,扭进了派出所,派出所民警又通知了刘铁军的爸爸。那个话语不多的铸造工人,在派出所拎起惊恐万状的刘铁军,像拎着一只小公鸡,回到家里,关起门将他一顿胖揍。那一天刘铁军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至今响彻在我的记忆里。
如今只知道他在北京闯荡二十多年,早年做过医疗器械,也当过书商,现在,自己又开办了一家影视公司,貌似混得还不错。
两个小时后,刘铁军开着车来了,我赶紧拿起照相机出门。
到了楼下,刘铁军摇下车窗向我招手,这家伙,派头大得连车都不肯下来,好像屁股被钉在座椅上了。
我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刘铁军用带着东北味儿的北京腔说,咳,您看这北京城,不是雾霾就是堵车,今天算你命好,雾霾没有,车肯定是堵,怎么走都是堵,要不我拉你到长安街转转?
听你安排。我对刘铁军说。
那我们直接去昌平,我在那儿刚装修了一套房子,二百八十平方米。让您看看怎么样?
我问,你怎么到那么远的地方买房子?
崇文门那儿,我有一套,现在雾霾太大,城市没法儿住,有钱人都搬到昌平那边去了。
我说,我来这两天,北京天气挺好啊,比长春强多了。
刘铁军说,那您是没赶上坏天儿。
我问,你这车什么时候买的。
刘铁军说,五年了。最近正准备处理喽,想买个保时捷。
我说,你真够奢侈的。
刘铁军说,这算什么呀,在北京,有钱主儿多的是。你看我这台车,是我十多个签单中,一个单的数目,小数目。
我瞪大了眼睛。
刘铁军说,干脆你把工作辞了,凭你在长春的人脉,跟我干,我保你一年挣二百万。
我在一家机关工作,过着撑不着、饿不死的日子,业余时间看书、打太极拳,充实而饱满。一年挣二百万,对我来说就像天上掉馅饼,从来没想过。
来到昌平,我对刘铁军房子的装修,没法儿评价。他见我无语,指着门口的鞋柜问,您猜这个东西值多少钱?
我笑而不答。
刘铁军说,一万五,仿红木的,值吧?
原来刘铁军大老远地把我带到昌平,就是让我看他这些?我更是无法回答。我知道,刘铁军久久期待着我能给他一个溢美之词,但我实在无法给出,这让他很是失望。在新装修的房子里转悠了几圈,刘铁军说,晚上你喜欢吃什么?
我说,我喜欢吃炸酱面。
刘铁军说,吃炸酱面也成,您自己找地儿,我不请您了。
傍晚,我回到龙潭湖公园门口,闻着公园里飘出的花香,不想马上回到那八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我买了门票,走进公园里,端起照相机四处拍照。这时我的脑袋里还在转悠着刘铁军,我想,我们是走在两条道儿上的人,他的很多想法实在让我无法苟同。恍惚中,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吴老太太。她见了我,略显意外,停下脚步说,我有老年证,进公园不花钱的,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进公园走一走的。
她手里攥着几片玉兰花瓣,见我看她的手,羞涩地将手藏在背后。
我灵机一动,说,你就这么站着,别动,我给你照一个。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儿,脸上显现出一种藏不住的喜悦,说,这怎好意思!
我说,没什么!
吴老太太竟然朝左右扫了两眼,快速挪动起脚步,跑到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枝旁,挺了挺身子,又抬手捋起头发,很是郑重其事。我端起相机,寻找着角度,相机里的吴老太太忽然跑开了,我纳闷地放下相机,看见她跑到刚才走过的小路上,向着一个人跑去。
她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感觉到吴老太太走来,停下脚步,手里拿着的棍子,也停止了探寻,目光空洞地笑了笑说,您也来遛弯了?
原来,他是个盲人。
吴老太太说,我今天是特意来这里找你,我那儿矿泉水瓶子攒了不少,你明天到我那儿去取吧,我还有几件衣服送给你,我外孙女不穿了,她花上百块钱买的,明天你一定要去啊。
好的,好的!那盲人感谢着离开了。
吴老太太又回到开满鲜花的树枝旁,对那盲人喊,记住啊,明天一定过去!
我再次端起相机,看见吴老太太将手中的一瓣玉兰花别在头上,还不断地移动,寻找合适的位置,微笑的脸,与鲜花交相辉映,构成了美妙的画面。我激动着,屏住呼吸,一阵咔嚓嚓快速按动快门,恨不能将这世间的美都摄入镜头里。
稍作停歇,吴老太太凑过来,对我说,你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吧,碰着他很不容易的,他媳妇有精神病,常年住院,家里穷得很,我总是攒了好多矿泉水瓶子送给他。你知道吧,矿泉水瓶子卖给收废品的,挣不了多少钱,送给他,他卖给废品收购站,能多挣好多!
四周的花香忽然浓郁起来。
晚上,我回到那八平方米的小屋里,从地上、床底下,收拾了所有散落的矿泉水瓶子,装进一个袋子里,拎到走廊,与先前的那一堆矿泉水瓶并排摆放在一起。
我还说,下次我来北京,一定把不穿的衣服全带来。
吴老太太一高兴,又要跟我喋喋不休。
夏鲁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小说集《往日重现》获首届长春文学奖银奖。现供职吉林省国家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