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医生,我有时会悲观自问:彼此信任、和睦共处的医患关系,究竟何时才能实现?与我一样悲观的同行不在少数,医生群体普遍生存在两极情绪中,虽内心坚信身为医者的神圣,但糟糕的职业体验又不断消磨着这份坚信。而更令人担忧的是,越来越多中青年医生,不再热爱这份职业,不再有钻研精神。“救死扶伤”,原本重如千斤的四个字,渐渐转化为疲于应付、明哲保身。这不只是行业悲哀,更是全民悲剧。
医生的艰难抉择,时刻都在发生。比如两周前,普通内科的一位晚期患者病情危重,到了弥留之际,此时医生必须做出选择:是否在最终时刻进行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心外按压、电除颤等临终抢救?依据国内现行规则,医生须让患者或家属充分知情,并由家属做出最终选择。若家属同意使用“创伤性”抢救措施,医生应写下可能发生的严重并发症并请家属签署知情同意;若家属放弃“创伤性”抢救措施,医生也须写明后果并请家属签字确认。在患者等待抢救的危急时刻中,医生还必须与毫无医学常识的患者进行如此复杂的沟通,可见这争分夺秒的沟通多么意义重大。而有时,临床医疗面临患者痰堵、窒息等紧急情况,现场家属却不愿做主,或各持己见不能统一,危急之中也需要医生尽快取得沟通结果。另一种情况,患者突然出现危及生命状况,没有时间与患者家属沟通,医生必须先行采取措施救助生命,之后再同家属沟通,解释……可见,沟通工作,比纯粹的医务工作更加困难、耗时,也更加风险难测。
在临床常见的患者临终场景中,医生往往是被辱骂、被殴打的对象。多年来,辱医、伤医、告医、索医已经不是什么社会新闻。以至于,高考生的家长都在担忧孩子上了医学院后,一年之中会被打几次?之前我也写过一些正能量文章,如“喧嚣和困扰中坚守医师职业精神”,比如“看他的背影我很享受”等。但此次提笔我十分“吃力”,因为我希望释放的正能量,总是遇到坚硬的、难以解决的现实。我能代表最热爱这个行业、最坚守职业道德的一批医生,到今天,我们却时常处于困惑纠结。医学殿堂不复神圣,医生下班时会为了今天没被侮辱伤害而倍觉庆幸,这虽讽刺却无比真实。
医患沟通难、矛盾深,涉及着每一位公民的生命健康。问题症结所在是医患之间信任缺失。因此才需要不断地知情告知,不停地签字画押。我很难忘某天带着一名住院医师与家属沟通时的一个细节:当我描述到不插管又不能使用任何镇静剂时患者将会承受的痛苦,我留意到那位住院医师的眼睛瞬间红了。这位住院医师身怀六甲,博士毕业后接受正规的住院医师培训,在病房连续陪伴这个患者已经超过14小时。我知道,医生的同情心从未远离。所以我们还是要怀揣希望,不懈努力,无怨无悔。
(陈旭岩 作者为北京清华长庚医院急重症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