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本雅明的《摄影小史》,跟随他回到摄影术诞生后的一百年间。在书中,与其说他对着摄影喃喃自语,不如说是他面向时代发出缅怀、惊奇和宿命的叹息。在摄影兴起的最初时代,摄影因逼真再现事物的能力让绘画界震荡,但除了粗劣模仿和催生了新商业,摄影没有对自己的艺术名分添砖加瓦。倒是如同所有新生事物一样,过了咿呀学语、蹒跚走路的阶段,初步显现出其一生的性质。
摄影能快速而准确、浓缩并放大各种瞬间和微小事件,并将其展现出来,让人了解和感受日常无法看到或者忽略的东西。摄影把这个纷杂世界带到了我们眼前——这是摄影的本能,如人类的七情六欲一样。而摄影对一个摄影家的高要求在于,“只有在懂得依据外观上的无名显现去摄取环境或景致时,才能真正把握它们。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在相当程度上又取决于被拍摄对象——在构筑这种影像时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被再现物本身的生命世界中去”。尽管摄影的诸多实现依托于拍照的那个人,但摄影自身无法言说的魅力在于,当人们凝视照片时“情不自禁地去寻找那微小的偶发性,那种借此仿佛消除了照片之图像特质的现实和在此感,还会去寻遇那难以想见的地方,那种在以往时光的自发显现中即便今天也还能如此确切地指向以后事件的地方,以至我们能回瞻性的发现它。”而最终完全不能忽略的是,精致的技术、踏实的介质能够赋予摄影所再现的东西“一种神秘的功能,这种功能是一幅画成的图像永远无法具有的”。
本雅明迷恋着上述这样的照片,欣赏这独一无二的尤物,赞美照片能从现实中摄取出光韵。那么光韵究竟是什么呢?“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时空层,是遥远的东西绝无仅有地做出的无法再贴近的显现。一个夏日的午后,站在地平线上的一座山脉或一片树枝折射成的阴影里静静地去凝视那山或那树,直到与之融为一体的片刻或时光降临,那就是这座山或这片树的光韵在生息……”
唉,真不想打扰本雅明的午后沉醉啊,可这时代仍迅猛地往前发展。机械复制时代让人们热衷于通过对独一无二之物的复制去接近、了解它。在对图像的复制中,可重复性和短暂的有效性紧紧相随——从审美领域转向社会功能领域,摄影彰显其雄心勃勃和无限能量。而当人人都能看到一幅图景,尤其是一座雕像或一幢建筑物在照片上远比在实际中看得清楚、易于得到时,这又使人产生了失落感。
虽然旧式的光韵不再显现,但摄影的成长却与时代一起不停止地向前。这使哲人本雅明敏感地觉察到,摄影那令人惊奇的思考能力和应变能力。万象更新、复杂多样、真假可疑,虽少了过去被摄体相对单一的朴素直白,却有着更深刻的谜团。“这里的情况变得复杂了,因为一个简单的‘现实反映’不再能就现实说明什么”。摄影是揭开谜团的新式武器,而掌握这武器的人也更具创造力和使命感——不再迷恋和相信被摄体的表象呈现,忠实于思想的探索,选取被摄体成为表达思考的载体,抑或拨开被摄体层层表象,让这生命世界说真话。
无论是思考者还是被摄体,他们相互作用下诞生的照片仍延续着闪闪光芒。这种光芒却让本雅明疲惫了双眼,他的心已容不下这大千世界和繁杂思绪。他只想深坐沙发里守着旧式照片的光韵,沉醉在往昔时光里。他企图用擅长的文字来构造渐行渐远的摄影,但这已经不在他的视野范畴了。
(引号中文字均出自本雅明《摄影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