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北区二层8号展厅,有个常设专题陈列展览——馆藏非洲雕刻艺术精品展。在这个2000平方米的空间里,以仓储式的展陈方式,罗列了近600件来自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传统艺术品。琳琅满目、造型各异的面具、雕像和生活用品,以宏大的气势冲击着人们的视觉。习惯了东方艺术的深沉含蓄与西方艺术的华丽光色,人们在非洲艺术中感受到了原始的生命律动和本真的情感诉求。
非洲雕刻是凝聚非洲各部族人民勤劳和智慧的艺术。它独特的造型和风格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并对世界现代艺术的诞生和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6世纪,欧洲人发现了非洲雕刻,当时将其以原始的、野蛮的邪教用品对待。某些西方学者追随黑格尔的论断,认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没有精巧的制造品,没有艺术,没有科学,并把不断发现的非洲民族文明置于假想的“含米特”理论框架下,以此为白种人是优等种族、贬低黑人文化制造无端借口。随着非洲民族主义者“求本溯源”文化复兴运动的开始和民族独立进程的加快,非洲黑人文明得到了重新审视,非洲艺术也在与其他多元文化思维的冲突交融中走向世界。
从16世纪开始,伴随着殖民主义侵略和罪恶的奴隶贸易,非洲艺术遭遇了与中国艺术一样的厄运。1897年,具有悠久历史的贝宁城在英国殖民者的炮火中消亡殆尽,奥巴王宫珍藏的数千件雕刻艺术品被劫掠一空,流散世界各地。有的成为西方非洲博物馆里面的藏品,有的堂而皇之地进入拍卖行。正如风靡世界的爵士乐,非洲艺术以另一种方式诉说着历史,影响着人们的艺术和生活。
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毕加索,从非洲雕刻的造型中获取了“立体主义”的创作灵感,也让人们给非洲艺术贴上了“变形夸张”的标签;遍布世界的非洲旅游纪念品,使材质成为人们判断非洲艺术品优劣的首要标准,殊不知“乌木”在非洲传统主流雕刻中的缺失。
非洲艺术是源远流长而博大精深的。从2000余年前的尼日利亚诺克赤陶雕刻,到后来的伊费铜雕、贝宁铜雕,以及至今仍被广泛制作和使用的部落木雕,无不说明非洲艺术表现的多样性和雕刻技艺的高超性。它既可以是写实的,也可以是夸张的;既可以保持着王室的威严,也可以充满着民间的活泼……
艺术情感的表达脱离不了形式和技巧,但一味关注形式、技巧又会使人们忽视了艺术的本质。也许,非洲雕刻的真正魅力,就在于让人惊叹于艺术形式的瞬间,又急于去探究它们是什么,从哪里来,用来做什么等种种疑问。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即使我们对非洲艺术品产生的背景一无所知,也能够从中得到某些愉悦,这点很明显。但尽管如此,要获得更高程度的愉悦,我们就需要相关背景知识,只有真正的理解才能带来最高程度的愉悦……”这是非常必要的,就像一个从没听说过宙斯爱情故事的人,去欣赏提香的油画《骑牛的欧罗巴》,终究是有些乏味的。
非洲人对未知世界具有丰富的想象力,马克思就曾称想象力为“十分强烈地促进人类发展的伟大天赋”。非洲传统宗教中数以千计的创世神、水神、地神、雷神,以及其他各种虚幻的自然和世间精灵被现实存在的、具体的、可触摸的面具或雕像所指代。这些看似自由随意的形式外表下,却包含着严苛的造型规范。姿态、色彩、纹样、配饰等无不具有特定的宗教含义。雕刻家带着对信仰的无比虔诚进行创作,将强烈的宗教象征性和部族所具有的审美共性巧妙地融于一体,造型千变万化又遵守传统法则,情感充盈而不矫揉造作。
非洲面具和雕像的制作并非“为艺术而艺术”,来自历代传承的规范化造型,服从于不同宗教情感的表达。它是功利的,是依附宗教和生活而存在的,是宗教作用于生活的一种载体。不管对于何种神灵,雕刻肖似与否无关紧要。人们更关心的是如何通过这些形象给人以敬畏之心,以及如何学会去激发或掌控那些隐藏在形式背后的,能够给部族、家庭和个人带来更多现实影响的神灵的力量。这种可以被称作生命力、活力、精神力的“力”充斥于非洲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的出生、成长、婚丧嫁娶,家族的安宁与延续,部落、王国的权利行使和更迭等,无不与这种无形的力息息相关。它既是静态的、固有的,又是流动的。人们相信,当他们佩戴着面具激情舞蹈时,面具所指代的神灵的力量便会传递给舞蹈者。当鼓点、舞蹈节奏逐步加快,全场情绪升至最高点时,这种力量就会神奇地传递给部落中的每一个成员。人们依靠这种力去维系和平衡纷繁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关系,安抚人的心灵。
雕刻艺术深深扎根于非洲人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棚柱、门板、窗板,还是日常生活用品,他们都要精雕细琢。不同形象和宗教寓意的人物、动物、纹饰被雕刻家大小错落、有条不紊地并置在一起,造型饱满而充满张力,雕刻手法简练而朴拙,既具有排兵布阵般的大气雄壮,也不乏精巧细致的构思,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颇具韵味的审美感受。非洲雕刻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也是一种对待艺术和生活的态度。
非洲雕刻千变万化的造型背后,反映的是人们对未知世界的认识和历史沉淀的处世价值观,体现的是社会共同体的、非个性化的情感流露。我们惊叹于其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以及在千百年来的发展中仍然保有的鲜明的精神独立性。这在艺术日益商业化的今天显得尤为重要。当西方的艺术家从对非洲艺术的借鉴中开启一个新艺术时代的时候,中国的艺术仍在西方的道路上探索前行。如今中国艺术事业蓬勃发展,却仍不免有些形式追随潮流与时尚,少了艺术本身应具有的真善美,忽略了艺术情感本质的表达。非洲雕刻独立的美学特征和精神内涵,或许能够激发人们更多的心灵震颤和美学思考,为中国的艺术和生活提供更多创造的可能性。
本文照片均由谢燕申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