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被媒体誉为“民国最后的才女”、著名“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张充和先生在美国康州的家中与世长辞,享年102岁。张充和先生是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其三位姐姐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分别嫁给了著名昆曲演员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1949年,张充和随丈夫、德国汉学家傅汉思赴美,并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耕耘一生。记者近日有幸通过电话采访了目前执教于耶鲁大学的苏炜先生。作为张充和先生的朋友及张先生在耶鲁的邻居,苏炜先生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向记者细细回忆了张先生的神韵和风骨。
记者:作为张充和先生的朋友及其在耶鲁的邻居,当您从电子邮件知悉张充和先生离世的消息时,您内心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苏炜:其实我们对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了,因为老人家已经卧床昏睡近一年。她最后是在安睡中静静地离去的,这对老人而言是一种解脱,也为她的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福寿双全、寿终正寝地与世长辞。当然,对老人家的离世我们备感伤心;另一方面,老人安详离世也令我们安慰。这几天我把自己曾经写的《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拿出来反复摩挲翻阅,虽然这本散记是我在一种聆听故事的闲散心境下一挥而就的,但我现在深感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当时任何借口放弃完成这本书。
记者:您在写《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这本书的过程中,张充和先生回忆的哪段插曲让您记忆最为深刻?
苏炜:哪一段都让我记忆深刻。张充和先生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位女性。她讲述的张大千、闻一多、章士钊等,每一位人物对于今天这个时代而言都是大山大岳,而她对自己朋友圈充满了雄山大岳的人物却并不在意,她本身是位无欲无求的人。我之所以追着张先生听故事,是因为这不仅仅是关于她的故事,更是关于那些民国传奇人物的故事,作为一位文字工作者,如果不记录下来就太可惜了。
记者:您说张充和先生是一位无欲无求的人,她这种风轻云淡的特质与其在昆曲、书法、诗词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苏炜:中国道家认为“道法自然”是最高的“道”,这也是张充和之所以能在昆曲、书法和诗词领域达到很高造诣的原因。对张充和而言,昆曲等都是从自身自然生发而来的,而不是经营包装出来的。比如,她写书法写了近百年,书法已经成为其生命的一部分;又比如,在她最后昏睡的日子里,昆曲是其唯一保存的记忆。她偶尔清醒过来还能唱昆曲。她热爱昆曲、书法和诗词,而这些艺术也伴随其生命成长。她喜欢用“玩”来形容自己对昆曲等艺术的态度,名利二字与她的生活相去甚远。
记者: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张充和已超越了所谓的“民国风”“民国范”,就算在民国时期,像她这样在书法、昆曲、诗词等多领域都达到高度的人也并不多。您认为张充和先生在昆曲、书法和诗词领域的造诣精髓体现在哪些方面?
苏炜:张充和先生的艺术造诣精髓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张充和对艺术的追求就是遵循“道法自然”的精神,艺术的最高境界即是对生命的一种自然呈现;二是,张充和的昆曲、书法和诗词都具有一种出尘脱俗的大雅之气。这种气度源于她对人生艺术非常自然的态度。比如写诗,她就一再强调,不要装腔作势地写那种晦涩难懂的诗,她认为古人的好诗都是明白晓畅的。她一生不愿说惊人之语,也不愿做惊人之举,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走过。这也是我从她人格风骨中学到的最为受益的部分。
记者:张充和先生在耶鲁大学教授中国书法期间,为弘扬汉学和中国传统文化做了哪些实事?
苏炜:对于喜欢或研究中国文化的西方人而言,张充和就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最美好的、活的存在。张充和的性格让她喊不出弘扬或传承中国文化的口号,但是,她却是身体力行地在海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2008年开春,我领着两位耶鲁洋学生邵逸青(Adam Scharfman)、温侯廷(Austin Woerner)跟随张充和先生研习书法、学写古体诗词。“跟我学书法的洋学生,有一个中文字都不懂,却把字写得非常好的”,充和老人指着墙上一幅像是墨漏痕一般的古树摄影,“你看看,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个美国学生拍的摄影作品,他把在书法里领悟到的感觉放到摄影里——现在是一位很有名的摄影家呢!你们两位,中文学得这么好,又修的是文学专业,只要用心,肯定可以把书法学好!”这是我们围坐在饭厅的大案桌上,研好了墨,铺开了纸,张先生给我们上第一课的开场白。
邵逸青至今还常常说,跟张先生学习书法,是他的耶鲁岁月里最珍贵、也对他人生影响最深刻的一段经历。在邵逸青赴英国留学前,还专门从纽约长岛家中赶回耶鲁向老人辞行,请老人给他再上一次书法课。当天的课时,破例地被老人一再延长。张充和先生专门为邵逸青写了一个精美的扇面送行。“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永远会记得这样一幅图景:步出张宅,邵逸青一步一回头;老人的历尽世纪风霜的脸庞,就始终久久贴在门框玻璃上,道别的挥手,似乎也凝固在那里不动。邵逸青不让我开车,挥手让老人离去,小窗玻璃上却仿佛一幅恒定的贴画,始终贴着老人凝望的面容。邵逸青热泪泉涌,掩面饮泣不已。
记者:张充和先生虽然走了,但您认为她给当今中国文化界留下了什么值得我们思考和珍惜的?
苏炜:张充和在追求文化艺术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一种超越性,即文化艺术超越了俗利等非文化藩篱,值得我们敬仰和珍惜。台湾和大陆文化圈的朋友到美国拜访张充和后,都很喜欢她,喜欢她风轻云淡、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生态度,但另一方面,她自身展现的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好山好水。
(本报驻华盛顿记者 王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