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她人生岁月的最后七八年,由于哮喘病的困扰,至少到县城住过两次院。在全家人不远千里心急火燎地赶到病榻前的时刻,她老人家总是如有神助地转危为安。转折是从2010年春节她的一次意外摔倒开始的。这一年,父亲刚好七十岁。大腿的骨裂连同日益衰竭的身体一起向九十五岁的老祖母反攻倒算。特别要强的她,生活不能自理,整夜地哀号,令人心碎且不得安眠。
在祖母卧床的近两年时间里,她的儿女们一如既往地尽各自所能侍奉左右。作为长子的父亲更是专心致志地照顾自己的老母亲。因为在他看来,正是母亲,拉扯着整个家族挣脱出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并最终迎来幸福的今日时光,他当然应该毫无保留地侍奉她。不然怎么对得起整个家族的重托?怎么对得起母亲年轻时所经受的磨难?又怎么对得起已经先母亲二十多年而去的父亲呢?每念及此,已经七十岁的父亲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回到了激情燃烧的青年时代。
祖母最终是在2011年秋末的一个凌晨离我们而去的。料理完祖母的后事,父亲的心里是颇有几分安慰的,甚至可以说是收获了某种意义上的成就感。他重新拾起年轻时玩过的二胡,还有乡间曾经流行过的吕剧剧本歌谱等,整日里和一拨老少爷们自弹自唱。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光景,二弟的病日渐加重。父亲共有三个儿子,我和三弟因为考学离开乡村,二弟初中毕业后就留在家乡务农,父母也因此更加疼爱他。二弟的肝病是五年前陪同父亲到县城医院查体时偶然发现的,在祖母离开我们的时候,二弟就已经在烟台住院治疗,只不过大病初起,一切征候尚未显现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首先是弟媳陪着二弟外出寻医问诊,青岛,北京,烟台,或中医或西医,在希望与无望中缠绕纠结,在更多为自己还是更多为子女中斟酌掂量,在药费报销多与少中算计抉择。经历过如此种种之后,他们做出了最现实的选择,在县城的医院接受治疗。后来,二弟的病情日重,几度出现肝昏迷的情况,住院出院反复十六次,弟媳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他们始终对儿子的康复抱有近乎痴迷的信念,甚至持续烧香拜佛。二弟的病情时轻时重,时迷时清,跟前片刻离不了人,已经七十五岁的父亲用超越他年龄的坚强不分昼夜地陪伴着他。有一段时间,我回到家乡,看见父亲凌乱的白发,发黑的眼圈,憔悴的身形,忍不住眼圈潮润。一边是我久医不好的胞弟,一边是我本该安享晚年的父亲,这两个至亲的人在这样的时刻仿佛展开了一场生命的拉锯战,这样的纠结与无奈令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在那样心力交瘁的时刻,我想父亲的内心肯定是有些抱怨的,我当然理解他的抱怨。在那样的时刻,我最大的隐忧不是二弟还能活多久,而是父亲还能够坚持多久。但是现在看来,家族赋予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父亲是不应该提前退场的。二弟最后一次住院是在重症监护室,经过一夜治疗,医院宣布不治。或许是知道二弟时日不多,或许是始终坚信奇迹会在二弟身上发生,父亲就像是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战士又一次披挂上阵了!为儿洗为儿涮,喂他药喂他饭。在儿子生命垂危之时,父亲的形象开始变得一片混沌,是父亲亦是母亲又像是兄弟,是老年更是青年甚至是孩童。好像是心疼了老父亲,也许是不忍这混沌,二弟的病情异常稳定,他的脸上甚至泛起淡淡红润,自己时而又拄着双拐在小院里游走。在这一时刻,家人的种种努力仿佛成就了他生命的绝唱,“奇迹发生了”一度占据了这个农家小院里所有人的表情。
但是最后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最后见到二弟,是在他生命终了的五天以前。那天正好立冬,上午的太阳明晃晃的。二弟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舒展,他告诉我说两个月以来,他和老父亲无话不谈,甚至有了兄弟的感觉,我说的确有一个作家写过一篇《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文章,他告诉我说,不要为他的病情挂心,甚至催促我快点离开,免得耽误了工作。等我再次见到二弟的时候,二弟已经静静躺在殡仪馆里了,他的脸色宁静柔和。
二弟的坟就在祖父祖母的墓前。第二天早晨,我在家门口站定时,初冬的阳光洒满了村庄的田野和道路。远远看见从二弟坟上返回的父亲,虽然父亲越走越近,但我第一次真切地发现,光影中他的身影竟然是那么瘦小,那么孤单……
(作者单位:山东省烟台市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