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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26日 星期五

    花牛

    (小说)

    作者:曹永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26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编者絮语

     

        当“留守老人”的孤独困窘渐成社会话题之时,这篇小说展现了黔西北大山中一对留守老人的日常生活画面,令人触摸到他们更真切的生存状态。作者曹永,80后群体中一位纯粹的乡土写作者,曾说:“一个作家的生活环境,必然与他的写作风格有着密切联系……小时候自己生活的大地,到处是深邃的沟壑,到处是陡峭的山崖。生活在那种地方,会无端地感到绝望。生长在深山旮旯里的人,无论是在真实的生活里,还是在文学作品里,他们都是怒气冲冲。”小说体现了这样的美学风格。

     

        麦地坪只有他们一家。家有两口半,一口是男人,一口是她,另外半口是那头花牛。男人去后山挖地,顺便把花牛拉到坡上去了。家里就只有她一个。这会儿,她坐在屋檐下面洗衣裳。

     

        她在搓着衣领,那里糊着一层黑亮的泥垢,实在脏得不成样子。衣裳是男人的,也不晓得到底穿多少天了。她不是个懒女人,总是三天两头让男人换衣裳,可男人就是懒得换。她记得男人年轻时候很爱干净的,走在哪里都爱拍打身上的灰尘,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就变邋遢了。

     

        她记得自己原来也很年轻,自从嫁过来以后,她就不停地生娃娃。她就像一根瓜藤,接生婆连续从她的身上摘下三个瓜儿。后来,娃娃长大了,她也就没声没息地老了。人总是这样,好像前不久还年轻,忽然就变老了。

     

        门口是粪塘。在黔西北农村,家家门口都有这么个粪塘。就是在门口的场坝边,随便挖出块洼地。白天,往洼地里倒烧过的煤灰、扫出来的灰尘,或者倒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晚上,就把洼地当成厕所,在上面撒尿。这样,就成粪塘了。太阳热烘烘的,粪塘被烤出一种黏黏糊糊的味道,像尿臊味,也不全是。那种味道扑进她的鼻子,让她感到鼻孔痒痒的,想打喷嚏,偏偏又打不出来。这让她有点难受。她原来想和男人商量,把粪塘挖在别的地方,或者干脆就不要了。可是,到底挖在什么地方,她又拿不准主意。何况,粪塘不仅为了方便,还为了沤粪。农村人少不得要种庄稼,没粪还怎么种地呀?

     

        她想把木盆里的几件衣裳搓一道,然后到后山的水塘边清净。现在洗衣裳的水,还是前几天晚上下雨的时候,她用木盆在屋檐下接的。麦地坪啥都好,就是缺水。崖脚倒是有条河,但路远,来回要半天时间。山路狭窄得像根绳子,要是半路碰到人,只能找个稍微宽敞的地方,贴着崖壁让路。来人侧身挤过时,吃葱吃蒜的味道都能从嘴里闻出来。

     

        她啥都不怕,就怕没水。女人要做饭要洗衣裳,最怕的就是缺水。以往她不操这个心,以往她们还住在崖脚。崖脚那条河,叫格佬河。格佬河里的水,你就尽情用吧,你甭想把它用完。那是河嘛,不像后山,就木盆那么大个水塘。崖脚有河,偏偏没有多少土地。

     

        站在山沟里,悬崖高得就像两堵墙,让人无端感到心慌。抬起脑袋,看到天空像块瓦片。那时候她以为站在高处,天空就会敞亮。搬上麦地坪,她才发现,天空仍然是块瓦片。无非是块稍微宽敞的瓦片。她简直就绝望了。她觉得这辈子都逃不过受大山排挤的命。

     

        搬上麦地坪好些年了,她还时常想着河边。原来还在崖脚的时候,她总觉得河水响得泼烦。后来耳根清净了,她又开始怀念那些日子。想起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她就有点心疼。格佬河的水很清亮,简直数得清河底的石头,可是,这么白白淌掉真有点浪费了。你说用来洗衣裳也好,用来做饭也好,偏偏啥都没用,就这么淌掉了。最近两年,她时常会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再仔细听,似乎又没动静了。她想,可能是年纪大了,耳朵出毛病了。

     

        她热得有些受不了,放下衣裳,抬起胳膊,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水。山崖对面,是云南。她看到的那个地方叫零公里。她不明白咋会有这么奇怪的地名,可那边确实就叫零公里。零公里的房子像羊屎疙瘩那么散落在山坡上。她听到那边传来牛叫,好像还有娃娃叫喊的声音。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确实是娃娃叫喊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喊些什么。

     

        男人扛着锄头,拉着花牛回来了。他驼着背,远远走来,看起来比那头花牛高不了多少。男人原来不是驼背,他挺起胸,直得像棵树,可他到底还是老了。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年纪大了就慢慢变得弯腰驼背。男人把花牛拴在粪塘边,然后蹲在场坝上,用斧头敲板锄。敲得咣当咣当响。声音直往她的耳朵里钻,让她有点烦躁。她实在忍不住了,说敲你家先人骨头!

     

        男人抬起头,不晓得她怎么就发火了。男人说,我去挖地,不小心挖到石头,锄头就卷口了。她说,不要敲了,敲得人泼烦。男人说,你看你,我敲锄头,你说泼烦。她说,要敲你到别处敲去。男人说,瞧你说的,还让我去哪里敲嘛?她不耐烦地说,我不管你去哪里敲,反正不要在这里吵我的耳朵。男人不说话,也不敲锄头了,他用斧头对付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好像要重新做根锄把。

     

        男人吵不赢她,也不愿和她争吵。男人就这点好。当年她还是姑娘的时候,有很多小伙子追求她,天天追在她的屁股后面唱山歌。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了现在的男人。她说不清楚男人到底有啥好。她就是喜欢。记得年轻那会儿,男人很健壮,身上的肉结鼓鼓的,像耗子似的窜来窜去。那时候,男人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地里累了一天,天黑回家,关上门就把她往床铺上推。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闻到男人身上那种汗臭味。她晕乎乎的,软绵绵的,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那些年头,他们之间话很多,总是说不完的样子。她说,这几天气候真好。男人说,就是,白天出太阳,晚上就落雨,这种气候最好,人不受罪,庄稼也长得好。她说,后山那块地挖出来好多天了,趁着天气好,赶紧把苞谷种了。男人顺着她的话说,好嘛,你把粪塘起了,我这就下山找些豆子,苞谷地合适种上些红豆,不占地方,也不耽搁时间,一道手脚就栽了……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话就少了。男人变得像个哑巴,可她偏偏有满肚子的话,有事没事都想说几句。看到男人不搭理,她就无端感到冒火。她不明白男人咋就不说话,人长着嘴巴哩。长着嘴巴不只为了吃饭,还要说话哩。你不说话,你就不怕闷死吗?你又不是石头。

     

        她想说话,偏偏没个说话的地方。麦地坪只有这么一家人,就是说话也没个对象。前些年,她隔三岔五就朝崖脚跑一趟。其实也没啥要紧的事情,就是图有人陪她说说话。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了,下一次山,差不多能要她半条老命。她也懒得再走路了,就这样在麦地坪呆着。时不时地,就冲男人发一通火。男人也是,年纪大了,好像是连舌头也老了,除了吃饭,横竖难得见他张嘴。

     

        太阳圆滚滚地挂在天上。她就在那里洗衣裳,衣领好像是干净些了。也许就这样,已经没法洗白了。有时候她会抬头看一眼,眼前尽是高高矮矮的山包。山包远远近近地堵在她的视线里。山上有的地方长着树,长着野草。有的地方啥也没有,就那么光秃秃的,看起来像块伤疤。

     

        很多时候,她都想伸起脖子,朝山崖对面的零公里吼几声,但偏偏张不开嘴。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好端端的你吼啥嘛,你又不是疯子。疯子才可以乱吼乱叫哩。有时,人就这样,硬是活得不如疯子。

     

        盆里的水浑了,上面还漂着油星子。她感到有点腰酸。这种年纪,总不免会腰酸背疼。她伸出拳头,反手捶打着腰部,然后把目光伸出去,胡乱看着。花牛站在粪塘边,咧着嘴吃草。无事时,男人常去坡上放牛,但更多的时候,他都会把草割回来,堆在粪塘边给牛吃。

     

        花牛听到崖对面有牛叫,它亢奋地仰起脖颈,跟着叫唤。她吓了一跳,责备说,好端端的,你叫啥?花牛似乎在等待回音,但那边很安静,它只能埋头继续吃草。她扔掉手里的衣裳,给花牛说,你说,这种地方鬼都没有一个,活着到底有啥意思?花牛的背上落着几只苍蝇,让它很不舒服,所以甩起尾巴驱赶。她埋怨说,这里又不长麦子,但偏偏叫麦地坪,这是什么道理嘛。

     

        男人拧头朝这边看,没有说话。他把木棍的两头剁掉,然后拿着斧头往上边削。他削得很仔细。太阳亮晃晃地挂在头顶上,很旺盛。麦地坪很安静,顶多听到风呼呼的声音,顶多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她接着说,这里种红豆,还种苞谷,你说为啥不叫红豆坪,或者叫苞谷坪呢?花牛用舌头把青草卷到嘴里,吃得心不在焉。她说,我今年想多种点红豆,但吃不完,你又不吃这种东西。花牛嚼着嘴里的草,弄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说,想背到街上卖,但路太远,不划算,我这把老骨头呀,经不起折腾,说不好哪天就散架了。

     

        几只麻雀落到房顶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在吵架。它们在屋檐下面的墙缝里做窝。每次回来,它们都会叫上一阵子。花牛竖起两只耳朵,到处张望。她也跟着张望,看着眼前的瓦房,她有点得意,给花牛说,你看这样好的房子,你呀,也算跟着沾光了。

     

        几只苍蝇飞来飞去,花牛害怕它们落到鼻眼上,赶忙摇晃脑袋。她说,前年他们回来,我说房顶漏雨,让他们割些山草来翻修,这几个鬼娃娃不听话,硬是要盖瓦房,盖完房子呢,他们又走了,你看这屋里空荡荡的,简直像个岩洞。花牛没说话。花牛当然不会说话,它在埋头吃草。她嘀咕说,让他们回来,但一个都不肯,都说要在外边挣钱,莫非外边的钱是树叶子,就这么好挣?

     

        她感到自己有点生气。她不想洗衣裳了。她用围裙擦手,然后站起来往屋里走。从屋里钻出来时,她的手上多了一朵葵花。去年,男人下山买盐,回来时给她带了些葵花籽,让她无聊的时候嗑几颗。她没有把葵花籽嗑完,特意留了几颗撒在自留地里。没过多久,葵花果然就长出来了。她把几朵葵花取下来,挂在灶台的架子上。想起来就往嘴里扔两颗,自己种的葵花有嚼头。

     

        她嗑着葵花说,麦地坪种庄稼收成不算好,但种出来的葵花就是香。花牛没有被葵花所吸引,它只吃草。她说,原本想给几个娃娃留着,让他们过年回来尝尝,但葵花把灶架都挂满了,他们还不肯回来。

     

        花牛突然撅起屁股,拉出几团屎。那圆滚滚的屎落在地上,砸得扁扁的,摊成碗口大的几坨。牛屎冒着热气,很不好看。她瞪着眼说,哎呀呀,你又要屙屎,从早到晚,你都不停地屙屎。花牛好像有点羞愧。她抱怨说,你呀你,走到哪里屙到哪里,明明就在粪塘边,还要这么懒,你只要稍微歪了一下屁股,就屙到粪塘上了,偏偏还要我来收拾。

     

        花牛已经上山三年了,刚来的时候,它比只山羊大不了多少。那次盖房,娃娃去买瓦片,看到花牛犊,他们觉得好看,就买回来了。把牛犊弄上山来的时候,他们费了不少力气。他们开玩笑说,让花牛和娘做伴,看到花牛的时候,就相当于看到他们了。

     

        想起这事她就伤心。她想,我生的是你们又不是这头花牛,牛给我做伴,你们倒跑掉了。她扔掉手里的葵花壳,说你们这些鬼娃娃,全都往外边跑,再不回来,恐怕连爹娘长啥样都记不得了。

     

        男人听到她骂骂咧咧,停下斧头朝这边看。

     

        她越想越生气,给花牛说,他们出去就不想回来,前年回来一次,盖好房子,只呆几天就走了,他们说没水洗澡,这是啥话嘛,这种地方,不消说洗澡,连吃水都成问题,可他们说没水洗澡,简直不像人话。

     

        花牛转过身子看她,好像在安慰。她并不领情,气呼呼地说,你还以为我不晓得,你们都是一伙的,你跟他们商量起来,想把我活活气死哩。花牛有点委屈,不停地朝她甩尾巴,仿佛在解释。

     

        她给花牛说,他们一个都不听话,不回来就算了,但老大二十好几了,好歹成个家嘛,催他几次,都说找不到合适的。还有老二,他怎么就不小心点呢,手指居然让机器割掉两根,到底是啥机器嘛,又不是镰刀,咋就把手指割掉了。还有老三,他是最不让人省心的了,成天调皮捣蛋,鬼晓得他会闯出什么祸来。

     

        她不想吃葵花了。她觉得嚼起来没什么滋味。她抱着葵花坐在门口,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前边有一棵老树,说不清是什么树,树皮粗糙得就像她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就要死了,但偏偏没有枯死,枝头还挂着零落的几片树叶。

     

        她看着花牛,突然说,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说来奇怪,以前不想,到这个年纪就想抱孙子,这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哩。花牛也许是吃饱了,也许是听她说话,它站在那里,半天才动了一下。

     

        有头发挡在眼前,她伸出两根手指,把头发拨到后面。她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像柴火烧出来的白灰。原来的时候,她的头发黑亮黑亮的,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整理完头发,叹气说,有时候听到崖对面有娃娃哭,就想,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个孙子就好了。

     

        男人蓦然把手里的斧头扔出去了。她眨着眼睛,不明白男人好端端的,咋就把斧头扔出去了。男人跑过来说,我真是受够了!她说,搞不清楚你说啥。男人气冲冲地说,我早就受够了!她说,咦,你看你。男人愤愤地说,你又不是牛,你天天跟它说话。她说,啧啧,你这人,我说我的,又没碍你什么事。男人说,我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她说,你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男人说,世上没你这么无聊的人。她说,你这个老东西。男人说,你早晚要遭报应的!

     

        她想吵几句,但男人没给机会。他又跑回去了。他蹲在场坝上,捡起斧头往板锄上敲。咣当咣当,他敲得很攒劲,声音很刺耳朵。她明白男人在闹情绪。她把葵花放在地上,边唠叨边拧衣裳,打算趁太阳还没落坡,赶紧去后山把衣裳透干净。

     

        花牛突然停止嚼草,它竖起两只耳朵,捕捉山崖对面的牛叫。听到同类的声音,它赶忙回应。花牛叫唤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悠长而响亮。哞——哞——

     

        曹永 1984年生于贵州毕节威宁。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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