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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2日 星期五

    乐游原下的绝世壁画

    作者:阿莹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12日 13版)
    武惠妃敬陵壁画
    武惠妃石椁线刻
    唐代武惠妃石椁
    唐代韩休墓壁画乐舞图(局部)
    唐·韩滉《五牛图》(局部)

        一具漂洋过海流落异国的唐代石椁引出一连串的文物线索,也将武惠妃和韩休、韩滉父子等历史人物以奇妙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真相究竟如何?

     

        在对历史珍宝无休止的发掘、占有中,当代人或许应该铭记这样的提醒:“收藏家可能以为是得到了一件宝物,而放在这里将承载一段历史!”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

     

     

        谁也不会想到乐游原厚厚的黄土下会发生这般奇诡的穿越。

     

        那唐朝人绝对想不到玄宗皇帝当年宠爱的武惠妃,自从躺进一具精美的石椁后,不见天日地经历了1300多年,终于寂静被打破了,有人凿破墓道钻了进来,一趟又一趟把墓室里的宝物偷了出去。后来,连重达28吨的石椁也被一群人抬出了安息地,大概乘坐一辆轰轰作响的车辆,辗转十多日,到了昔日曾经荒蛮的海边,又上了一条轰轰颠簸的渔船,又经历了十多天,到了一个唐朝人绝对陌生的海岸。

     

        这是一条被称作“美利坚合众国”的海防线,沉重的石椁从此被藏匿起来,锁进一处幽深的仓库,漆黑得与墓穴没有两样。当然,隔三岔五也会有人来察看石椁的纹饰,嘴里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也许是为了满足虚荣,也许是为了炫耀财富,石椁终于被主人作为当年最成功的收藏,被放置到闪光灯前,羞羞答答地向外界披露了它的艺术价值。但这位曾经当过警察的收藏家,刻意回避了这件皇家石椁的发掘地在中国西安,当然也回避了这是开元年间武惠妃的石椁。皇妃的石椁居然会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成了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囊中之物,这着实吸引了收藏大腕们的眼球,大家惊呼这般美艳的石椁一定隐藏着令人开怀畅想的故事。

     

        而武惠妃绝没想过,在她身后1300多年后,居然还会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又一次“成功”地吸引了舆论的目光。据说这位声名远播的宠妃,是武则天的亲侄女,从小在后宫长大,姿色美艳,能歌善舞,唐玄宗甫一登基便纳其为妃,后来更是礼为皇后,地位着实显赫。但她没有后来的杨贵妃纯情超然,史传为争取儿子的尊位,竟构陷太子三兄弟于非命。不过,在今天看来惠妃似乎良心未泯,作孽以后整日烧香拜佛,驱鬼做法,惶恐不安,却最终也未能摆脱梦魇的缠绕,年纪轻轻就遁入黄泉了。但唐玄宗似乎没有深究其恶,反而追封她为“贞顺皇后”,那座高大的土丘也就尊为敬陵了。

     

        至今也不知道敬陵何时被盗洞穿透,只知道那位收藏家发现中国警方抓捕了他的合伙人,扣押了贮存了许多秘密的计算机,便郁闷地又用布幔把石椁严严实实覆盖起来,再也不许任何人近前欣赏,宏大的宝物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报答。

     

        可是,尽管收藏人小心了许多,中国警方还是风尘仆仆追索而来,找到香港,又找到美国,好像经历了许多回合谈判,收藏家被迫来到西安南郊的陵区一探究竟,可谓一抔黄土,一团愁绪。那深深的洞穴显然狠狠地攫住了他的灵魂,那文物人的一句话更让他内心震荡:“收藏家可能以为是得到了一件宝物,而放在这里将承载一段历史!”

     

        笨重的石椁终于又乘车坐船,踏上了熟悉的“皇天后土”。当然这儿经历了1300多年的风雨洗礼,尽管桃花依旧,但人们的服饰已难觅大唐的蛛丝马迹,城池楼阁也已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只有迎接的面孔似曾相识。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会变得这般不可思议,连那唐朝随便埋于地下的三彩明器现在都成了抢手的宝贝,价格竟然昂贵得吓人。而那凝结着惠妃与玄宗情谊的石椁更是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赞叹,居然还被冠以顶级艺术品的称号,连唯恐避之不及的晦气也被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座凝结着中国盛唐时期绘画、雕刻、建筑艺术之大成的石椁,放在哪个国家都会被奉为稀世珍宝的。仔细打量,这方石椁犹如一座“豪华”石屋,有门有柱有檐有脊,四周满满的彩绘浮雕,不但有众多麒麟环绕,保护着皇后的天堂;还有缠枝莲花相牵,意在把佛韵引来;不但有壮士勇擒雄狮,张扬着世间正义,还有雍容仕女持花,似在等待主人召唤。而那石椁里边则站立一圈身披盛装的宫女,大概都是惠妃当年裙边的童男玉女,一个个刻画得丰腴圆润,衣褶飘逸,展现了开元年间人物画的最高水平。如此华丽精彩,怎一个绝字了得。不过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位把石椁从沉寂的土穴挖出来又运出去的人,已经终结了发财的美梦,被关进了秦岭脚下一处四面铁网的囹圄。国宝与他的再次相遇是在一个簇拥着中国警察的环境,盗掘者戴着脚镣手铐面对曾经为他带来“财富”的宝物,禁不住惊讶警方神通广大,竟能把出境多年的宝物追讨回来,不由地为自己的命运长吁短叹。

     

        其实,这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代价!

     

        但是案情并没有就此停住,警方在盗墓者电脑里又发现了墓室壁画,懊恼的是没有因此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江洋大盗对自己电脑贮存的宝物怎么都不愿开口,甚至妄称这是栽赃陷害。显然,追回石椁只能说仅仅完成了一半任务,人们也看得清楚这盗墓人绝对知晓这些壁画的价值,才矢口否认壁画与敬陵有关,当然也否认与自己关联。

     

        茫茫乐游原,壁画又在哪里?

     

     

        其实,那几幅美轮美奂的壁画就藏在离敬陵只有一公里的地方。

     

        当那件吸引了众多摄像头的石椁渐渐在人们眼前淡忘,当那些精美的彩绘图案在人们记忆里渐渐模糊,人们对武惠妃的故事已兴趣不再,负责这个案件审理的警官也已不再提审被判死缓的江洋大盗。但是,盗墓人计算机里那几墙精美壁画依然让一位已不年轻的文物人念念不忘,他又找到当初审理案件的警官,细述这些壁画的艺术价值,感动得铁汉们眼圈发潮。可能人们有所不知,那唐墓壁画实乃中华艺术宝库中的顶级珍品,一经发现就被定为一级文物,在国家不准出境展览的文物清单中,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唐墓壁画。而盗贼计算机里的这些壁画,似乎缩在一座典型的唐墓里,尽管不属于皇亲国戚,但壁画风格活泼洒脱,估计主人是位颇具文化品位的官吏。

     

        且看那幅动感的逸乐图,一边的仕女在弹奏古琴,一边的胡人在吹奏管乐,中间一位窈窕淑女与一高鼻胡人翩翩起舞,一招一式,神情愉悦,胡男与汉女在一幅画里舞之蹈之,形象地说明唐代丝路文化已经深入到寻常的宴娱之中,大唐王朝的繁华也就跃然墙上了。还有一幅山水壁画,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唐初的壁画大多浓墨重彩,而这幅图画笔墨淡雅,山势由远及近,丘崖飞泉,亭榭高树,与浓浓淡淡的墨色相得益彰,恰似一处求仙问道的幽谷,静谧中透着优雅,深邃里又显出硬朗。一块朱雀图和六块树下高仕图则相偎相依,让专家惊叹的是那些人物衣褶飘逸流畅,似有吴道子的线皴笔法,特别是身旁的树木竟是写意风格,寥寥数笔,风过声响,犹如高仕逶迤而来。这般浓淡写意似为宋代以后的笔法,如果这几幅壁画出于敬陵的陪葬,就可能改写中国的绘画史。但是盗掘者守口如瓶,大洋彼岸那位收藏家也断然否认见过壁画,追索又该从何谈起呢?

     

        不过,时间的砥砺却始终未能消磨曾经的记忆。

     

        年轻的警官也没想到文物人居然对壁画耿耿于怀十年未忘,于是那个已经封存入档的案卷又被翻出来。只是事情的发展有点幽默,那位被判死缓的重刑犯已经改判无期,如果这时候直接提审必会死扛,而且他十年都没流露半缕蛛丝,如今还怕你再行追问吗?于是我们的警官改变了策略,故意让罪犯讲述盗墓故事,让他感觉是想向他讨教“经验”。盗墓者于是来了精神,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混杂一起滔滔不绝倾吐出来,还真把旁观者听得如痴如醉。但是,我们的警官没有忘记使命,在他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发问,你计算机里的壁画到底是哪个墓的?

     

        盗墓人不禁一怔,茫然地望着警官不知所措,这个动作恰好说明绘有壁画的墓穴他记得清楚。盗墓人终于战战兢兢地问道:如果……会加刑吗?但狡猾的盗墓人随即又陷入了沉默。警官见状要了瓶白酒与其交错对饮,很快盗墓人脸颊涨红激动万分。

     

        于是,在那年清明后的一个下午,一溜警车驶到乐游原上一个村落旁边,盗墓人搭手一望手指一方麦地说:就在那儿吧。于是,洛阳铲一下去就碰到了砖石拱顶,果然是一座形制不小的唐墓。待小心翼翼挖开墓道,只见甬道里的壁龛堆满了平庸的陶俑,令人遗憾的是两侧被渗水浸泡剥蚀的壁画,只能依稀分辨出曾经的精彩了。是啊,十年了,如果壁画被蟊贼的盗洞引进渗水泡毁了,岂不是要遗恨千年啊!忽然,大家又在甬道与墓室的联结处,被一方石头挡住了,有人抚去厚厚的浮土,上面竟刻着“唐故左庶子韩公墓志”。

     

        真想不到这会是唐玄宗的丞相韩休的墓室。此君大家是熟悉的,曾在开元年间官至丞相,虽然只戴冠两年,却留下了耿直谏言的佳话。据说连唐玄宗偷暇娱乐也怕韩丞相撞见,整得堂堂皇上趣味索然。于是门下侍官时常挑唆,何不把这个碍事的老头官帽摘了。唐玄宗却道,大唐有韩休在,朕可安眠入梦矣。估计他韩休不识时务地让玄宗感到难堪,也一定让后宫主人感到不悦,没准在皇帝面前煽动罢免“议案”的,就有武惠妃悄悄的作用。不过《新唐书》记载韩休与武惠妃同朝侍皇时,曾不约而同推荐过千年奸相李林甫,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却给一代圣皇命运的悲凄埋下伏笔。

     

        后来的事态似乎更有尴尬,当年同朝的两位贵胄,生前隔墙伴驾,死后会比邻相望。而且1300多年后,武惠妃的石椁被偷运出敬陵后,韩休的墓室也被同一位盗墓人挖开了。

     

        那天,人们摒心静气走过长长甬道,小心翼翼走进空空墓室,猛见四周琳琅壁画,文物人顿时惊呼起来,太棒了!太棒了!此刻的心情已不能用美妙来形容了,其实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几幅壁画,却因对计算机里的壁画琢磨日久,反而都感到似曾相识。乐舞图在,山水图在,朱雀图在,只是那六条“树下高仕图”空缺两块,显然是被人用专业手法揭走了,整齐地留下了两块裸露的黄土。而旁边的玄武图竟被挖了大洞,墓里唯一可以“驱鬼”的形象已被破坏得看不出威严了。原来,当年盗墓人进入墓室,以为那玄武图的后面可能藏有密室,便疯狂地挥锄探查,没想到一无所获,却把一幅珍贵的壁画破坏得更像一个张开的大口,在向人们倾诉盗墓人的荒唐和野蛮。

     

        其实,善良的人们绝对想不到,盗墓人为完整取下壁画,是将壁画摄像发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购买人,双方你来我往价格商妥,便通过网络不厌其烦地教授揭画要旨,甚至从海外寄来揭取的工具和材料,比专业的文物工作者毫不逊色呢。幸好盗墓人尚未把壁画全部揭下卖掉。现在看来,那诡秘的蟊贼是把这个墓穴当成了仓库,想找到合适买家再一块一块揭下来售卖,以便赚取最大的利益。看来是警方的果敢使这批珍贵壁画没有遭遇石棺的命运,这也算是个万幸了。

     

        那么这些唐墓壁画为何魅力四射,使得那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呢?忽然,有人想起这韩休正是唐朝大画家韩滉的父亲,这便勾起了人们更加辉煌的猜测。

     

     

        也许人们对韩滉没有多少印象,但他那幅《五牛图》,可是中国绘画史上无可争辩的传世名作,甚至被誉为镇国之宝,所以找寻韩滉的墓穴是文物人多年来的梦想。

     

        如今找到了韩滉父亲的归寂,那也就意味着韩家的祖茔当在此处,古人久有落叶归根之说,如果在四周扩展勘察,找到韩滉的墓穴可能性极大,如果里面放有他的得意之作岂不是要轰动整个世界。即使纸质宝物腐烂了,里边的壁画和陪葬的文房宝物没准就是韩滉自己的设计和最爱。想到这里文物人摩拳擦掌,想着很快会有惊艳的消息发布,内心都激动得不能自制了。

     

        文物人的激动完全可以理解。那幅珍藏在故宫的《五牛图》,任何时候去欣赏都会有奇妙的感受,一牛俯首吃草,咀嚼得津津有味;一牛翘首前仰,似要追赶伙伴;一牛回身吐舌,似有惊恐相伴;一牛缓步前行,似发“哞哞”叫声,从中可以清晰看出执拗与爱怜,急躁与乖巧,饱含了农耕时代百姓对牛的热爱。南宋诗人陆游就曾赞叹:“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起辞官归里之望矣。”

     

        然而这幅传承有序的镇国之宝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画作是在乾隆年间被召入宫的,没曾想八国联军洗劫紫禁城,国宝亦被抢国外且杳无音讯。直到20世纪50年代,《五牛图》才在香港悄然露面,对外报价十万港元。周总理立即下达指示,仔细鉴定真伪,不惜代价回购。这时那宝物蒙满尘垢,大小洞蚀更有百处之多,后经裱画师耗时八个月才焕发神采,而宝物能够历险回国也的确让人手心出汗。

     

        其实,这堂堂韩滉乃是一介官吏,实在是画名太重,盖过了入仕业绩。文献记载韩休过世时,他只有16岁,却已是从军的小吏了,后来官至丞相,凛然如父敢于纳谏,善料财政国库充盈。后来又做两浙节度使,把“皇家粮仓”治理得井井有条,留下不少为官清正的佳话。浩浩韩门,两代为相,三代多儒,实不多见也。但这些成就似乎今天已无人关心了,人们只关心他是《五牛图》的作者,是唐代画坛巨擘,威风了得。

     

        我忽然想到,如果这韩休墓的壁画真若留有韩滉的笔意,不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喜讯吗?传说韩滉人物画也是擅长,而且16岁在当时也算成人了,插手父亲墓室壁画也是孝廉所趋呢。于是文物人召集资深学者和画家齐聚古城西安,对这几幅壁画的风格细致分析,大家似乎对壁画有无韩滉笔意没有定论,但都认为就这几墙壁画也足以在中国绘画史上大书一笔了。

     

        果然这个消息一径传出,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学者蜂拥到古城南郊的乐游原上,谁都想先睹为快,一时间这方土地上的喧闹已让人感到了担忧。呵呵,那墓主人韩休绝想不到,1300年后他的墓室壁画会吸引那么多人的关注,而且略显尴尬的是他的名字与儿子韩滉相提并论,而且还与武惠妃的名字连在了一起,比他在朝为相时还要盛名呢!

     

        然而,文物人面对这般盛况却忽然莫名地悲悯起来,他轻声告诉警官,我们把韩休墓的壁画整体提出来,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而这韩滉的墓室既然尚未发现,还是别去惊扰它了,原真的环境应是历史遗存最最惬意的状态。

     

        能这样吗?却久久没有人应答。

     

        (作者为剧作家、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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