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长汀过去的中山公园、现今的长汀一中院里,有棵老樟树,据说植于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树干枯苍,樟叶森青,直矗云天。树边有一亭子,当年叫中山亭,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上午,瞿秋白从容就义前,曾在此亭进最后一餐,故更名为秋白亭。秋白就义八十年之际,我来到老樟树和秋白亭前,浮想联翩……
老樟树呵,你高入云天的枯苍枝干,
千年来见过多少朝代更换,
人世挣扎,沧桑巨变,
又目睹多少人在你西边草坪上
惨遭屠戮。
但是可曾亲见这样从容的就义,
死得这般凛然?
花草茂盛,绿雾蒙蒙,
沿路重兵把守,如临大敌,
刺刀的亮光,在雾色中格外阴寒。
其实,押送的只是位文弱书生。
他着紧身青衫,短打扮,
下穿白色齐膝短裤,
足蹬蓝色长筒袜、黑鞋,
气势逼人,自若泰然。
走进公园,站在亭旁,
背手挺胸,留下照片。
像他最后的绝唱——
《多余的话》一样
给历史传下一幅绝照——
大气磅礴,淡定中显现庄严。
你身边的亭子里
方桌上摆着韭菜四碟,美酒一瓮。
那人进亭,独坐桌边,自斟自饮。
你的枝叶上落满了鸟雀,一声不吱,
静静地听着那人笑谈:
“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
夜间安眠,为大快乐;
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继而,抛杯而起,厉声喝道:“启程!”
走出公园,沿路西行,徐步赴刑场,
前后军士押送,空气极为森严。
经过街衢之口,见一瞎眼乞丐,
那人犹回头顾盼。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响起了那人用俄语唱的《国际歌》声。
接着,又用汉语唱起《红军歌》,
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初夏的阳光下,万物宁静,
空气都要凝结,
惟有这歌声和口号声气冲霄汉。
到达罗汉岭下,
那人见半山坡上,
有一绿茵茵的草坪,
微笑点头说:“此地甚好!”
于是上坡,盘膝坐到草坪中间。
枪声响了,他仰躺在草坪上,
鲜血喷溅,染红了青青的松杉。
老樟树呵,你翠绿的枝叶急遽晃动,
群鸟齐飞,喳喳叫着,为秋白哀鸣……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鲁迅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