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苏常州,有一个民宅里的座机电话,在当地几乎像110、120一样家喻户晓。
通过这个电话,已经有230多位孤寡老人受到照顾,593户重病贫困家庭得到长期帮助,8000多人参与志愿活动,50万小时的义工服务被送出。
这个号码存在了15年,每天24小时都有人接听,被当地人称为“永不消逝”的电波。
电话的主人,是一名50岁的高位截瘫患者王德林。
十五年和十万个电话
5月底的常州,略有些闷热。
常州市北环新村一幢普通的老式居民楼,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里,王德林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和生活。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床头摆满了书,有柏拉图的《理想国》、席慕容的诗,还有一本《死亡日记》。屋内没有安装空调,一台简易的三叶扇悬挂在床的上方,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趴着,是王德林生活的常态,他的两条手臂都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43年前的一场车祸,让当时只有7岁的王德林,切除了左肾、半个肝脏和脾脏,并且造成高位截瘫,医生宣告他只能永远卧床,并且最多也就活10年。
今年50岁的王德林,不仅成了医学上的奇迹,而且先后荣获“全国学雷锋志愿服务先进个人”“江苏省十大杰出青年”“江苏省道德模范”“江苏省残疾人自强模范”“常州道德模范”等称号。
这一切,不能不说是个生命的奇迹;而创造这一切的源头,是他身边的这部电话。
记者初见王德林时,他似乎有些疲惫。
之前一天的夜里12点,一个电话把王德林从睡梦中叫醒。一位盲人打来电话寻求帮助,并且讲述自己这些年来的孤寡生活、各种精神上的苦闷。“对方年纪大了,说起话来总归有点反复,没有重点。”一个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王德林耐心倾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埋怨,“盲人分不清昼夜,特别是孤寡老人,内心的郁闷需要倾诉出来,要不然心里会很难受的”。
这样的电话,少的时候一天10多个,多的时候上百个。有一次,王德林胆囊炎发作,痛成一团,身上挂着点滴却不忍心搁下话筒,坚持和求助对象谈心。
在过去的15年里,王德林累计接打了10万多个电话。
王德林告诉记者,他特别理解这种孤独、内心的脆弱和渴望跟外界沟通的心情。
“刚出车祸那几年,我也特别自卑,不愿意出门跟人家交流。并且特别愤怒,命运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不公平。”王德林告诉记者,在他青年时期的十几年里,除了治病,几乎与世隔绝。整天躺在床上,由父母照料,广播是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1997年的一通电话,改变了王德林命运的轨迹。
“当时听常州广播电台,有一个晚间的互动节目,我就打电话过去,讲讲我的故事。”通过这种途径,王德林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嘘寒问暖,帮王德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人中有许多也是残疾人。
“别人帮助我,我为什么不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帮助一下别人呢?”王德林萌生了成立爱心社的想法。
1999年9月,他与10多位热心青年,在这个小房间里碰面,自发组建了常州首个爱心组织——“一加”爱心社。
“一是我,加上无数的志愿者;‘一’和‘+’叠起来,就是‘做’起来;就是一家人……”王德林解释“一加”爱心社名字的寓意。
“身体不由我支配,时间却任由我支配”
不到10平方米的简陋卧室,成了王德林的“前线指挥所”,志愿者在一起商量如何为困难人群服务。
“有时王德林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给自己打针。右手拿着针管,往左手背上一扎,动作熟练。”一位志愿者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王德林时的场景,在场很多人看得目瞪口呆,可王德林已经习以为常。
车祸的重创,并不会因为截肢和手术,就消除了所有痛苦。
瘫痪导致泌尿系统经常出现感染,随之而来的就是肾炎,王德林从12岁开始,就长期与腰酸背痛为伴。“这些年,平均每个月有10天左右,都需要挂水。”王德林介绍,如果让护士上门打针需要多花10块钱,“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为了省钱,每次买回药水,就学着自己给自己打针。其实,挺好学的。”
这个瘦削的男人,在生活的苦难面前,总是充满乐观和坚忍。
“我的优势是时间,身体不由我支配,时间却任由我支配。我可以一天24小时守在床头的电话旁,哪位老人需要,打个电话,我就可以联系志愿者上门服务。”
尽管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可志愿服务开展的难度,还是超出了王德林的想象。
当时志愿活动在常州刚刚兴起,很多人对此没有概念。服务初期,志愿者们需要找到困难人群。他们挨个对社区、街道进行走访摸底,想要了解第一手的信息,可当时最多的就是不信任。
“不知道,不需要。”“你走吧,我们这儿没有。”“谢谢,我们不方便透露的。”这样的回答几乎成了常态。当时,社区工作人员并不十分清楚,这些年轻人究竟想干什么。帮扶对象面对志愿者热情的笑脸,也是满满的不信任。
“人家想,你们肯定是图钱吧。压力蛮大的,一心想做好事,却得不到正面的反馈,心里确实有些难受。”王德林告诉记者,“逼急了我就坐上轮椅,跟其他志愿者一起出去宣传,没其他办法,只能耐心多做解释。”
初创时的种种困难一直持续了一年多。随着志愿服务的开展,口碑逐渐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王德林和“一加”爱心社。常州当地媒体报道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个志愿者队伍,求助电话也多了起来。
“很多志愿服务团体都是集体做活动比较多,我们不一样,我们走访一些孤寡老人、残疾人,确定服务对象后,会安排志愿者点对点长期帮扶,结对做长期生活义工。”王德林解释。
王德林趴在卧室里,既做接线员,又做总调度,一天24小时守候在床头的电话旁。要接受志愿者的报名,听求助者诉求、谈心,安排志愿者服务。
临终关怀,让每个生命有尊严
除了这些,王德林自己,还选择了志愿服务中最难啃的骨头——临终关怀。
“让老人在最后的时光过得快乐、走得体面,其实是对生命的尊重。在他们恐惧、孤独、无助的时候,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在他们耳边轻声叮咛: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直到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停止游走,安详、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旅程!”
王德林何尝不曾被命运宣告过死刑,他理解那种绝望。
由于全身多器官损伤、摘除,医生曾断言王德林活不到成年。“在那些与其说治疗,不如说等死的日子里,我开始看《死亡日记》,看很多关于死亡的书籍,真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王德林回忆起曾经最黑暗的日子。
在很多热心人的帮助下,王德林逐渐走出了内心的阴霾,开始探望这个世界的阳光。如今,他也希望用自己的爱,去感染那些在绝症中苦苦挣扎的孤寡老人,尽力减少他们内心的痛苦和焦虑。
王德林还记得15年前,自己和志愿者一凡一起服务的第一位老人——佘奶奶。第一次进入这个家时,昏暗的小屋肮脏不堪,只有一个收音机陪着老人。
老人患有哮喘和乳腺癌,老伴去世得早,五个兄妹陆续跟她断绝了来往,成了实际上的孤寡老人。她浑身散发异味,志愿者轮流给她翻身、擦洗、喂水,王德林有空就来陪着老人聊天。
因为从胸椎往下开始截肢,王德林腰上全是钢板,最长只能坐三个小时,否则背上会变形,支撑不住。老人住的地方偏远,往返车程就要一个多小时,“我们来回一趟都有点腰酸背痛,王德林脸上憋得通红,却硬是没有一句抱怨。”一位志愿者打心眼里佩服。陪护多了,逐渐熟悉了,王德林累了就索性在志愿者的帮助下躺在床边,陪老人聊聊生活趣事,帮老人了解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陪伴持续了半年多。“临终前佘奶奶流着泪,双手抖抖地、不停地作揖,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王德林清晰地记得,那是冬季的早晨,“那天特别冷,我看着志愿者为老人穿上最后的衣服,送她离开。”
几年来,王德林和其他志愿者陆续送走了41位老人,“临终陪护,让老人把我们当成了亲人,都走得很安详”。
就这样,王德林一天一天坚持着,周而复始做着这些平凡而琐碎的志愿服务工作。
他所创立的“一加”爱心社,一晃已经走过了15个年头。
加一,加十,加一百……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受到感染,围绕在王德林身边。
为了赶上社会前进的步伐,空闲下来,王德林跟其他志愿者一起,研究网上微公益,并且为“一加”爱心社注册了微信公众平台。QQ群也已经建立了17个,志愿者根据特长和服务意愿的不同,由王德林区分管理。
王德林表示,公益也要创新,不仅需要坚持做,还需要越做越好。他微笑着复述莎士比亚的名言:“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像甘露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
刚刚过去的“5·20”当天,王德林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和一凡的合影。他和她因为公益,已经认识了15年。合影没有配文字解释,但照片里阳光明媚,两人笑得都很灿烂。
志愿者中的一些老朋友开始起哄。王德林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爽朗地笑着。
在这笑容里,大家分明看到了面对命运不公时爱心赋予生命的张力。(本报记者 苏雁 本报通讯员 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