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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01日 星期一

    有感而发

    时间之箭穿心过

    ——夜读《未来的祖先》

    作者:舒文治 《光明日报》( 2015年06月01日 13版)

        田瑛先生:

     

        我固执地认为,有些文章是一定要在夜深人静时读的,虽不一定要刻意营造林语堂式的读书氛围:“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然而,冷清一点,未尝不好;透心凉后,又蓦然返阳,岂不更好?能够在默想之间体验几世为人,在一种只可以想象的生活中实现柏格森所极言的“生命的飞跃”。

     

        您的散文《未来的祖先》,我觉得,夜间这样读,于我最相宜。我已经在这样读了。读完一遍,不知不觉翻过来,放慢速度又读了一遍,好像是那些林木、老坟、祖屋、山路、天梯般的石阶、或隐或现于大山中的人物,以及紧随他们的传说、野史和生存诸相,让我不得不慢下来,细细打量与思量他们,我仿佛离他们很近,同时又产生着陌生的惊异,他们“带走了我的部分现实感”。从您笔间流出的一个意象,让我久久停顿在那里:“现在,我就伫立在自家的老屋场上,面对一幢破旧的祖屋发呆。”

     

        当“神奇的湘西”成为被说滥了的文化符号而发生意义的火耗时,您另谋路数,既溯流,回到童年,回到记忆之源、感觉之蕾,您又跳格,设想跃到时间的前端,想去一探自己的归宿。柏格森的一段话大致能形容您进入的时态:“你自己一跳就直接跳进真实事物之活跃的、移动的、活泼的厚实性里……”威廉·詹姆士在讨论柏格森所描过的这种生命质态时说,能够连接失去的,也能够连接新生,“这样的一个宇宙并非彻头彻尾地是单一的(one),而是连续性的。这个宇宙的各个部分和它邻近的部分在多重方向里紧密交叉,因而这些部分之间无论哪里都没有明显的分界。”(引自威廉·詹姆士《多元的宇宙》)之所以要掉书袋,是我觉得这段经典之论也适合于概述您的记忆还原术所创造的家族传奇和湘西世界。那里的乡民活在神话传说中,活在不断的再生中,活在外人难以窥其堂奥的“厚实性里”,外人莫名惊诧的魔幻,对于您和您的乡民,不过是寻常的实在,一种永远在渗透、在叠嵌的实在。因此,家乡也是他乡,孙子说自己又是爷爷,这样阴阳错位、辈分混乱,也就不足为怪了。您家乡“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多元的宇宙”,层层叠加,相互浸泡,以至时空坐标系发生了严重变形。回归这个膨胀的球体,很自然,您就把自己放在形成之中,虚化的也是实在的,“实在”它时刻应合着生命之律:“萌芽而抽枝,变化而且创生。”我理解,这该是湘西世界的真正魅力所在。您写出了它,将其厚土密林深藏的魅力不断释放,将其密码群和自我之谜在解码过程中又生新码,令我不得不信:“不甘于被埋葬的东西必定有些真正的生命。”

     

        夜读您的文章,感觉时光之箭无时无刻不在身上穿过,想象和追问由此将内心一时填满,又一时淘空;有时会很疼痛,无法缓解的疼痛;有时又很惶然,不知为什么惶然,却不感到绝望。灭寂是佛法的境界,虚无是灵魂的自绝,这些法子都不能解决所面临的尘世和归宿问题,至少,对我是如此。您沉静、舒缓、深情所道,并无一句哲学高论,也不打禅语,却字字句句抓人,抓心。我感觉,您的文字诉诸灵魂,并用“弹指神通”将灵魂弹拨,时间之箭也随之破空而鸣。

     

        我是一个山里人,家里的独子。父母的坟头我一年至少回去祭拜两次,每一次都会默立良久,想向土堆和如围的密林荒草倾诉些什么,却茫茫然不知从何说起,自己被自己的沉默呑噬了,无法回来黑暗中的祖先那里,也无法回来水泥铺盖般坚硬的现实之中,生魂何以为安,死后之魂以何为归?我们竭力要回避的问题终究回避不了。您写母亲守候杉树林,树林里,“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老坟”这两段,击中了我的心靶中正。我老家的自留山上也有这样一片树林,杉树居多,梓树、楮树、楠竹和更多叫不出名目的灌木杂草紧挨为邻,将路都挤没了,草木没路的地方,空出一小堆,是我父母的坟茔,更高处,有我祖辈太祖辈的坟茔。母亲在世时,也非常在意这片自留山,树被偷走在所难免,少一根树,母亲就会多出几声叹息。我没有办法也很少劝慰她。您道出了我想诉说却失忆的那部分;您从忘川深渊捕梦而归,巫风楚韵信手拈来,那些亡灵被召集,他们好像随时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来与我们说话,肯定一说就会把人给迷住,要是父母也这样出来和我说平话该多好。

     

        您追问自己,也在追问世道人心;您追问自己的前世未来,也是在追问我们共同的祖先和将作为祖先的我们。这些形而上的亿万斯年的困惑,经由您内心的过滤,沉淀,发酵,又经感觉和记忆的还原,得以在一种特殊的灵魂容器中熔炼,形成了某种深山之潭才有的饱和态,知命的理性与天生的直觉化为一体,困惑永远悬空,每个人不得不写出自己的“天问”篇。

     

        没有答案也是一种回答。很多人都在以设问的方式作答。我想起来韩少功先生的长篇小说《日夜书》中的叙述者“我”频频向自己发问:“我能不能从时间里脱身而出,向前跳跃哪怕数年,哪怕数月,哪怕数日,跳到上帝的那个影片库里看一下自己的未来,一种没法更改的未来?……”

     

        我也会变成“未来的祖先”。我得以自己的方式向自己发问:夜再深,路再长,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找家,你能确定,你正在回巢的路上吗,还是离家万里之遥?

     

        舒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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