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座楼阁,是一个时光收藏家。比其收藏更丰富的,是千百年来相守相望的这湖水。
站在景区的西南角,能远远地望见枝繁叶茂中露出一角峥嵘的楼阁。日薄西山,辽阔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镏金的水浪。游客散离,脚步寥落,从市井闹声里蛰伏了许久的安静,慢慢地伸长无数细密的藤蔓,紧紧攫住楼阁的四角,高高地把它悬在静水流声之上。透过暮色,仿佛能触摸到历史深处的某些画面。
900多年前,也就是宋仁宗庆历六年的某个夜晚,正是秋季,凉意一寸寸地攀爬上范仲淹的肌肤。这位北宋名臣鬓角斑白,日子过得并不舒畅。这一年,他被贬知邓州。
略显拘谨的书房内,灯火将范仲淹清癯的脸庞在墙上打出虚弱的剪影。他慢慢展开驿使送来的山水画轴。他并不熟悉画的作者,但送画来的滕宗谅是他多年的好友。这位被更多人记作“滕子京”的友人,与他的命运相似,同样是遭贬的落魄官吏。两人各处异地,唯有纸上飞鸿。
画幅在手掌挪移间徐徐拉开,刹那间,范仲淹看到了水——曾在太湖、西洞庭湖生活游历过的他,对水有一种从心底迸发的欢喜——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一直流淌到目光的尽头,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帆影。近处呈现的,是从高大林丛中生长出的一幢三层纯木结构的楼阁——四柱高耸,檐牙高啄,金碧辉煌,仿似一只腾空的鹏鸟。楼筑建得很雄伟,范仲淹一眼就洞穿了好友的心思。
谪守巴陵郡,濒洞庭,临长江,流水匆匆中隐匿的无奈凄凉压得滕子京心头沉甸甸的,但水所能生发的大气象又让他精神一振。贬谪,这一多数古代文官都历经过的政治“棒击”,轮到滕子京头上时,一定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所幸的是,适时调整心态的他,在被贬之地开始书写政治生涯中的崛起之作。
这一贬,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一座城市。
在滕子京到岳州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一朝廷的弃儿,先后从庆州贬至凤翔,继而贬至虢州,后又于庆历四年春谪守巴陵郡。滕子京待在岳州的时间是从庆历四年春到庆历七年初,后调任苏州。他以忍辱负重、殚精竭虑的三年时间完成了在今天看来都十分重要的三件事:承前制,重修岳阳楼;崇教化,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筑偃虹堤。即使有人称之为政绩工程,也堪称大手笔,且为民生实事。
岳阳楼重修落成之日,滕子京只是“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而已”。这是一种压抑太久之后的释放。一个负罪的贬官,一趟失意的仕途,一场坎坷的人生,足以使人消沉、颓废,但他忍辱负重并勤于政绩,把个人的惨淡悲伤丢在了历史的风中,以“古仁人之心”和“先忧后乐精神”赢取人生美誉。
滕子京并未忘记“请”来三位文坛高手的文章:尹洙的《岳州学记》、欧阳修的《偃虹堤记》,当然最重要的属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他在给范仲淹的信《求记书》里说:“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钜卿者不成著。”言外之意,滕王阁的著名是因为有著名的《滕王阁序》。为了说服好友动笔,他称颂范仲淹“文章器业,凛凛然为天下之时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每观送行还远之什,未尝不神游物外,而心与景接”,希望范仲淹“戎务鲜退,经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论,发挥此景之美”,从而“知我朝高位辅臣,有能淡味而远托思于湖山数千里之外”。思虑周全的滕子京还想到,让当时身在邓州的范仲淹千里迢迢来一趟,耗时费力,还不能确定是否成行,不如画幅实景图,“谨以《洞庭秋晩图》一本随书贽献,渉毫之际,或有所助”。
这幅历史上最早描绘岳阳楼的画卷,因此诞生。
范仲淹所看到的那幅山水画,也许见不到人,但又无处不显示着人的存在。帆船、楼阁、林荫、曲径通幽的小路,都是人活动密集的所在。在以水运为主要交通方式的时代,洞庭湖边,人的存在大概就如同我们今天在火车站、机场看到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仍然回到庆历六年那个秋凉如水之夜,范仲淹端详着画。他一会儿看看楼,一会儿看看水。这幅画应该是竖轴的,上下流动的水波,让画幅得到延伸。他的视线仿佛穿越舒缓的线条和纸幅的局囿,从一个有限的视域里,看到了洞庭湖的朝晖夕阴,看到了水的波澜不惊,也看到了岸芷汀兰、沙鸥翔集、锦鳞游泳。
在敞开的思绪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范仲淹一时难以掩抑内心情感的涌动。浩荡的皇恩不会降临到每个入仕者身上,每个遭遇贬谪的人都在寻找、辨认着夜深后前行的路。范仲淹看到了来自好友内心深处那股执拗的勇气——这看似微弱实则强悍的勇气,必然成为那个朝代最珍贵的所在。他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评价好友滕子京,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表达心迹。“名以召毁,才以速累”是他在滕子京死后所写《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中的话,意思是说滕子京是一个既有名望又有才气的人,然而他性“疏散、好荣进”“负大才”,又“豪迈自负、罕受人言”,所以“为众忌嫉”,招人谤议。天章阁待制相当于宫廷中的“图书馆长”,这是滕子京所获的最高官职。但略窥其政绩,他又是一位为国为民“保边兴利”的历史人物。
一个人,一群人,心迹皆在敞开的思绪和飞扬的文字中袒露。
《洞庭秋晚图》成为范仲淹打开视野的一个动力原点。然而它出自谁之手,究竟呈现出什么样的面目,已经无迹可寻了。它仿佛一阵风,为催生《岳阳楼记》而存在过,而后悄然隐遁于茫茫夜色之中。
许多次站在岳阳楼前,观闻洞庭湖的夏涨冬落,奔流不息。年复一年,汩汩涛声传递的依然是家国天下的情怀。而那被水的行走带离的,不仅是不复返的时间,还有那些隐藏在时光角落里的秘密。因为秘密,岳阳楼便有了多变的叙说。
(作者为青年作家,已出版文集《时间里的事物》《鱼乐少年远足记》,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