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总会让我想起小路,继而想起他的母亲。
毋庸置疑,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影响一代中国文青写作的书。我当年就职的那本省级刊物,每天都有几麻袋自然来稿,好多稿件翻开来就能看到“他妈的”几个字,都是学的塞林格,且拙笨得好笑。当文坛还没有对这书产生狂热追捧时,小路就已经将此书搬到了我的面前。那时候,省图书馆的借书规定十分严格,一个借书证只能借一本书,还要按规定时间还书,否则将被罚。而办借书证也非易事,要经过各级领导审批。在如此形势下,小路这位图书馆员居然能够为我从书库那幽深的甬道,搬出来这么一撂书,还都是些难以读到的好书。有些书泛黄,在黄渍脆裂的扉页上,有一个血红印章“辽宁图书馆藏书”,印泥吃得很深。也有新书,比如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盖在新书上的印章因不吃墨而边缘模糊。
小路大名李小路,性情敏感多疑概出自与生俱来的脆弱,他总是以不屑的眼角与众生打交道。这种不屑只有我能读懂其间深藏的悲悯与孤独。1995年我首次去巴黎,在一家店里看到一尊耶稣半身坐像,黃羊木的色泽却是现代合成材质。这位耶稣的眼神令我震撼,忒像小路。于是,我买回来打算让小路看。
可惜,小路因犯癫痫而夜半窒息,家人发现时魂已西去。
小路是省报文艺部大编辑、我的恩师吕秀珍的儿子。吕秀珍是个聪明的女人,对人十分温和,尤其对我这样的业余作者宠爱有加,简直像母亲那般溺爱着我们。小路的妻子即为一位业余作者,当年没工作没收入,最后成为了她的儿媳。吕老师后来因脑动脉出了问题,不得不卧床。早些年,恩师还能认出我,见谁都会喜不自禁地对她发现的那几个文学人才如数家珍,满面得意,光彩照人。她细说我们这几头蒜当年如何刻苦、有趣,现在如何出息,像母亲夸奖自己出息了的儿子。而就在这个母亲全身心帮助我们这些非亲非故之人时,却疏忽了自己的儿子——小路因孤独而离群索居。最后,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这一定加速了她病情的恶化,直到成为植物人。
在报社宿舍楼,从简陋的楼道上得五层,左侧,在阳面主房间的桌面上,摆放着小路的遗像,算是个小小的灵位吧。记得吕老师语言功能基本丧失后,她依然含混不清地发出某些声音,我听清了她是在说儿子李小路,浊泪缓慢地从她眼角淌下来,细看,枕头已洇湿一小片。
我每年都要去看望这个不幸的家庭,送去些钱表点心意,直到吕老师溘然离世。吕老师发丧时,因我在天高皇帝远的东莞无法归来,至今为憾。偶然想起塞林格,想起小路和她,写下琐碎的文字聊以自慰。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鸭绿江》文学月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