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奥运会期间,在中国科学技术馆新馆举办的“奇迹天工——中国古代发明创造文物展”上,一件来自扬州博物馆、名为“黄釉褐绿彩双系罐”的唐代文物特别引人注意。它造型朴素、颜色低调,但装饰花纹中透出浓浓的异域风情,如同大唐盛世一位头纱遮面的异族商人,让人不禁想探寻它带着神秘感的身世故事。
虽然出土在扬州,实际上,湘江岸边的铜官镇才是长沙窑黄釉褐绿彩双系罐的诞生地。在古代,江河犹如今天的高速公路、快速铁路。湘江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窑工们生产的陶瓷从湘江上船,可以直达作为全国总干线的长江和包括扬州在内的沿江各城市。
在研究陶瓷的业内人士看来,长沙窑绝对是陶瓷界的一朵“奇葩”。陶瓷向来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宠儿,尤其是青瓷、白瓷这样温润如玉的单色瓷,追求的是纯净、洁白,恰配君子品行。在唐代,越窑青瓷、邢窑白瓷早已名满天下,牢牢占据着高端市场。而长沙窑不仅色彩丰富,瓶身上还往往绘有各式各样的花纹,与传统审美简直南辕北辙。毫无官方背景的长沙窑要想在市场的夹缝中求生存,就必须要另辟蹊径。因此,他们的选择是技术创新与平民路线。
长沙窑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色彩和绘画装饰。这件黄釉褐绿彩双系罐,用的便是长沙窑最为擅长的釉下彩,方法是以氧化铁、氧化铜为呈色剂在素胎作画,然而再施一层釉,经1220~1270℃高温烧成。釉下彩的使用,开创了我国用绘画装饰陶瓷的先河。如此活泼灵动的创意因充满生活气息在民间广受欢迎,加上长沙窑低廉实惠的价格,很快便行销长江沿岸各地。
使长沙窑最终走向世界市场的“福地”是扬州。自开元年间伊娄河开通后,京杭大运河从扬子津南直至瓜洲通长江。从此,扬州作为南北向运河与东西向长江十字形黄金水道的交汇点,迅速发展成为国际性大都市。尤其在安史之乱后,北方战乱频繁,更加突显了扬州远离战争的可贵。一时间,世界各地商贩云集在扬州的港口和集市上,帆樯如织,城市繁盛达到顶峰。
1975年扬州唐城遗址的考古发掘为这段历史提供了丰富的注脚。在这次发掘工作中,出土了大量用于外销的长沙窑瓷器,其中便有这件长沙窑黄釉褐绿彩双系罐。它高29.8厘米,口径16.3厘米,造型饱满敦厚,装饰美观自然,堪称长沙窑工艺的代表。
当时占据全球贸易主导地位的是阿拉伯帝国(大食),这是一个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庞大军事帝国,市场潜力巨大,并在与波斯的战争中获胜,将阿拉伯文化在西亚大地上广泛传播。有趣的是,在中国士大夫眼中本不应该出现在瓷器上的多色装饰纹样,却暗暗契合了阿拉伯民族的哲学。伊斯兰艺术少见留白,而常常用稠密的纹饰把空间填满。
外族的需求与审美启发了善于审时度势的长沙窑窑主,他们在扬州城里搜集了大量波斯和伊斯兰风格的装饰物及纹样,沿长江回到湘江之滨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生产具有异域风格的瓷器产品。
中国人喜欢山水画,而阿拉伯等中西亚国家则偏爱植物纹与几何装饰。在长沙窑黄釉褐绿彩双系罐的罐身上,便绘有褐色斑点连缀出的云朵,一道道晶莹剔透的绿彩斑点或“套”于其内,或“填”于其中,使画面充满立体感并富于变化。罐耳处两朵亭亭玉立的莲花,既可看做是中国传统图案,也被认为是佛教东传的文化见证。而罐身主体、做成卷云状的连珠纹装饰则充满了中西亚情调,像极了波斯萨珊王朝时期的装饰风格。
之所以被判断为“外销瓷”,依据便是此罐身上西亚风格的几何云纹,与赫赫有名的“黑石号”沉船上长沙窑花纹如出一辙。从纯色瓷到釉下彩,再到大胆采用异域风格的装饰纹样,长沙窑不断打破陈规,也不断书写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间窑址走向世界舞台的传奇。
“一双青鸟子,飞来五两头。借问舡轻重,附信到扬州。”这是另一件长沙窑瓷器上的小诗。器身题诗是长沙窑的另一个特别之处。也许是身为民间小窑的缘故,长沙窑的故事几乎不见于任何史料记载,追寻单件窑品的始末简直难于登天。只有那一首首清新的小诗,偶尔透露出一点点讯息,偶尔透露出一些些情感,让严肃的历史也有了温度。
虽然没有最终完成出海的使命,这件黄釉褐绿彩双系罐却依旧是特别的。它记录着长江源远流长的贸易历史和两岸儿女灵活敏锐的眼光卓识,它见证了长江经济带与世界文明史上最为壮丽的海上丝绸之路的交汇联通。当碧绿的江水融进蔚蓝色的海洋,如同罐身那一道道晶莹闪烁的蓝绿色釉下彩,千百年后依然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作者单位:北京清华同衡规划设计研究院历史文化名城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