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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7日 星期五

    绿洲的逻辑与秩序

    作者:毛眉 《光明日报》( 2015年04月17日 14版)
    (速写)刘麦收

    1

        我喜欢在绿洲的果林里,顺着一条小溪的清凉,沿路打量维吾尔人家的一扇扇雕花大门:头一扇是干草仓的门,第二扇是谷仓的门,第三扇是乳品室的门,第四扇是牛栏的门,第五扇是水果储藏室的门,第六扇是葡萄晾晒的门,第七扇是库房的门,最后一扇门向原野敞开。

        我想象着,在这样的一扇门里,去体验一个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一天的开犁结束了,人们坐下来吃饭,一块馕,一碗茶汤。绿洲的尺度,养成了一个长期以来勤俭的社会,他们要求于自然的,是这样基本的生活,以期明年,又带来一个同样的春天。

        他们注视着绿洲上的收成,而我注视着他们。那些曾经低矮的、安静的、冒着虽然审美却很呛人的炊烟的土屋已成过去时。在宽敞明亮的新居,他们从大量柴米油盐的日常家务、农作中解放出来,围坐在凉棚下,用计算器算着一年来红枣的收入,无花果的收入,核桃的收入,石榴的收入,在应该置办农机还是置办家电之间权衡,一张张脸上,洒满栅栏透进来的光影。他们那种自发自足的纯朴,具有不被我的见解所染指的生活气息。他们信奉,只有过道德的生活才能拥有幸福。而我能做的,是为了那没有入睡的家庭,为了那灯火通明的窗棂,祈祷。

        此时,一片绿洲,渐渐入睡。

    2

        新疆最显赫的元素,是它铺展在大地上的绿洲,即使在世界绿洲中,也很具典型性。

        大地上有入云的高山、庞大的冰川、深切的峡谷、无际的沙漠、丰饶的平原、点缀的绿洲……使得人群分出各种不同的类型,这就是大地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民族与语言。

        每个人对所置身的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理解得最为通达的一角。我与新疆的事物互为表里,以至于不借助新疆,就无法表达自己。

        生活在绿洲上的我,一生都在不惜为表达新疆而成为它的一个器官。每每从书架上取下《呼图壁县水利志》、《昌吉文史》,都仿佛取自我的生命,吹去名字上的蒙尘,那是我无可阻止的怀乡。

        我被严酷的新疆娇养着:最好的空气,最好的水源,最好的水果,最好的庄稼,最好的奶,最好的蜜,最好的马牛羊,最好的古朴人情和教诲:像天山那样高蹈,像冰川那样结晶,像白杨那样正直,像赛里木湖那样洞彻一切……

        贪婪地把手按在新疆的每一个事物上面,试脉搏,试心跳,寻找着能与我亲切匹配的灵魂,与它合成一副肝胆,叠成一套命运,让自己的精神景深呈三级跳的态势:像天山那样自成源头,像内陆河那样自成首尾,像绿洲那样自给自足……

        那么,少雨的干旱沙漠,水草丛生、绿树成荫、生机勃勃的绿洲,是怎样形成的?

        这里面有着美丽的逻辑:高山冰雪到了夏天,顺着山坡流淌成河流。经沙漠,渗入沙子,在低洼地带涌出地面,有了水,各种生物应运而生,簇拥成荒野中醒目的绿色镶嵌,成为跋涉在地狱般沙漠里的旅人梦寐以求的天堂。所以宗教题材里的天堂,都是绿洲的模样,喷泉、果园、凉棚……

        有绿洲就有沙漠,在大气候的主宰下,绿洲与沙漠的二元对峙,随着温度与湿度的变化,而相互拉锯、转化、蚕食,上演着义正词严的辩证法。

        这种地理形态,决定了绿洲人的生活方式:愈是往有限的土地上投射了太多的强烈期望,精神的光束就愈是把周围衬托得更加荒漠,这种炫目的反差,就是地域特色。

        天山上的冰川融雪所到之处,浇出一片绿洲,绿洲的大小,规定了城市的大小,所有城镇的分布,均以绿洲为托盘。所以,每每看到一片绿叶上,安卧着一滴露珠,我都会小心翼翼地联想到自己在绿洲上的生存。

        统领绿洲的,是天山,一切秩序围绕着它,旋转不已:天山耸立着冰川,冰川幻化成内陆河,胡杨像长了脚,俨然成为了夸父,在沙漠里,坚定地、从不迷失地,追赶着内陆河……

        这些事物间的逻辑,决定了我作为一个新疆人必须遵循的生存观,及绿洲生态学的基本思想:那就是整体观、联系观、和谐观。

        耸立的天山,仰面一躺,躺成了如雷贯耳的塔里木河,把天山坚实、宽厚、壮阔的身形印在大地上,那浩荡的河床,以发育完备的雄性美,须臾不停地向虚无的沙漠排泄那不竭的精力。胡杨,以它体魄的粗犷、秃顶、褴褛等秉性,不经意地泄露出,它,是天山的儿子。

        河床上的水迹,成了大地的文身,是一篇塔里木河用象形文字写下的绿洲赋。

        一条大河,有能力把它的河谷两岸变成绿洲,如伊犁绿洲、乌什绿洲;大河下游,会发育成干三角洲绿洲,如伽师绿洲、巴楚绿洲;大河中下游会出现大片洪冲积平原,如塔里木河中下游绿洲,叶尔羌河中下游绿洲;湖畔也会产生绿洲,如博斯腾湖的焉耆绿洲,艾比湖的精河绿洲……

        你会惊奇,天山两侧,阳坡长草,阴坡长树,它怎么会这样有序?

        原来,冰川雪水像一支点金棒,催发着奇迹,融雪顺坡而下,流到哪里,花儿就开到哪里,牛羊就跟到哪里,牧人就追逐到哪里,于是,山坡两边的绿洲,人烟辐辏,城镇错落。播种者、拾穗者、牧羊者……一连串的事物都在各自的规律中,美丽地运行着,那里面的逻辑与秩序,令我深深着迷。

        绿洲把人引向一场庆典,让人成为世界完整性的目睹者:每当天气变暖,积雪融尽,千千万万的花草树木,陡然间自荒枯的大地生长起来,充满生机,葡萄一串挤着一串,石榴一个踢着一个,摘得人胳膊酸,土地却一点也不累,岂不是一件奇妙的事?

        来自天山冰川的凉风,吹拂着腰肢柔韧的绿洲,万物在风的梳理下,血脉通畅,即使倒伏之后,也会坚韧地一株株挺立,轻轻地拽住原野的一角,成千上万的小花,立刻招展如旗。

        年复一年,奇迹带着万物的交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

    3

        我热爱在绿洲散步,在徐缓的节奏中,注意事物如何相连,感知曼妙的大自然,正确的排列。

        绿洲上的清晨感,如同一个唤醒脑力的高能量的磁场,具有创世第一天的那种原初感、婴儿感。

        我从此爱上了绿洲的清晨,顺着各种小路,看到敞开大门的维吾尔人家在庭院洒扫。好奇地从窗口张望着走过,打量一扇扇窗棂,里面的生活气息溢过我,恰如小溪漫过河床。

        老农牵着大耳驴自无花果树下回家。他简单的家,墙角一株石榴老根盘旋,绯红的花朵映着白墙。老农或许不知诗学与美学,但在粉墙种下一株石榴,显然是一种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对待环境的态度。

        每一种生命都体现了造物主的美意。他们会抚摸动植物的伤口,深入认知生物圈的共生关系,于是,绿洲在他们的待弄下,从美学阶段,道德阶段,进入到信仰阶段。

        有时,因为我起得太早,看到了原野上花姿乍现时的衣衫不整,睡眼惺忪,那些不同的花叶,散发出不同的体香。少顷,待一切收拾停当,四周开始有瓜的汁液在流,果的汁液在流,树的汁液在流,牛的奶汁在流……

        一只红胸鸟犹犹豫豫地打破了寂静,很快,别的鸟跟了上来,还有公鸡,急于展示它们优良的音质,于是交响奏出了它的序曲。接下来,主妇起身了,吱呀地开门,炊烟升起,孩子出来撒欢,鸡飞狗跳,出栏的羊羔们也蹦跳得像叮咚不停的手鼓,绿洲上的一天,开始了。

        我是这土地的孩子,懂得这一方言的情感细节。那些绿洲上的人们,总是习惯坐在黄昏的门槛,向着远方的路凝视。在绿洲,那些黄泥土屋,洞开的大门口,总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在葡萄架下老去,变成每个村庄的祖父祖母,静静地……

        到了夜晚,迟暮的铃声催眠着远处的牛栏,所有路过的村庄,一个接一个,在睡眠中翻身,每一盏灯,一扇窗,一道门,一架葡萄,空着的一领林间座席,都是我待走的民间土路。

        巴扎的市井气息,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四方之民在地摊上展示自己的木器和草药,各个种类的新产品,改变着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像走在丝绸之路上的那些先行者。

        这样的巴扎上若没有了馕则会大为减色。我在昌吉街头的馕摊上,看到一种拳头大小的馕,不似以前常见的锅盖般的圆馕,便问,怎么卖?维吾尔摊主伸出两个指头,我便递出两块钱,他看我一眼:“二十块。”我诧异:“一个?”他无奈地耸耸肩:“一公斤。”我们彼此为这种不经意的误会,相视一笑。忽然发现,文化间的误会其实就这么表面,一触即融,一笑即泯。

    4

        每每走过绿洲的阡陌,土地变得平缓而辽远,绿洲上的花开得成行成列。不由得想:我究竟是草本,是木本?是菊科,是蕨类?是安魂草,是风滚草,是野蔷薇,是刺玫?

        爱家乡,不了解其地理,爱民族,不了解其历史,爱土地,不了解其生命之花,爱河流,不了解其河床水迹,都是空泛的,抽象的,并不兑现的。

        在奇台绿洲的万亩旱田,遇到一位席地而坐的哈萨克诗人,指着一丛花束告诉我:“这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经常吟唱的‘野蔷薇’。”我诧异:“这是‘刺玫’啊?”他卷着烟,在嘴唇上一抿:“刺玫就是野蔷薇。”

        真应了诗经上说的,要多识花草树木之名。

        还有那贴着地皮做匍匐状的酥油草,曾被我臆想为蹭到马肚子的高度,结果,不得不惊异,长颈鹿的脖子是为了吃到树叶,而马的脖子,是为了吃到酥油草。酥油草的叶子细小,颜色苍绿,立场鲜明,坚定地成为一种命定的形式:去把马儿喂得膘肥体壮。

        在我们面对吐蕊的花朵、发芽的青草不知所措时,绿洲上的巴郎,会数小时消磨在荆棘遍布的田野,口袋里装满核桃、石子、葡萄干与绿玻璃。

        在西部极广阔的范围内,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羊、马、鹰、牛、雪豹、旱獭,果园、树木、向日葵,无不是我所凝视的生命。

        无花的树下,看着那群生动的人,那些在草原上纺织的、汲水的、穿着艾德莱斯的古丽们,在葡萄架之间闪过,发辫飞旋,目光如电。仿佛我在前世,就曾穿着火红的长裙来过这里,和她们一起吃下忘忧果,喝下忘情水,一睁眼,又来到今生的石榴绿洲。我一个个辨认着,谁曾经是我?

        只有在新疆,才有幸在多种文化的板块间隙,优雅地穿梭,自如地摆渡,从一个水域进入到另一个水域,并把所有的水搅到一起,成为海。

        现在,我把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绿洲,镶嵌进新疆,把高低不平的新疆镶嵌进欧亚大陆,把欧亚大陆镶嵌进地球仪,于是,我那幅平面的童年地图,开始立体,并且旋转。

     

        毛眉 女,回族。新疆昌吉人。1995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著有散文集《远方的风景》系列七部、《走啊走,走到云之南》、《家住天山北坡》、《在文化深处取暖》等。现为新疆昌吉州文联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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