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湖,这个昆明市中心的公园,在昆明可说是无人不晓。里面楼台亭阁,曲水回廊,树影婆裟,波光潋滟,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中突现这样一个好去处是十分难得的,汪曾祺先生在《翠湖心影》中曾说:“城市有湖,这在中国,在全世界都是不多的。”
翠湖原名“九龙池”。清人倪蜕《滇云历年传载》“九泉所出,汇而成池,故名九龙池。”九龙池现在仍在,已无九泉涌出,恐流失,单独砌成一个池子。翠湖还有一个老名字:“菜海子”,想是当年“清回透彻,蔬圃居其半”,周围种菜的人家多。再早只是昆明城外“赤旱不竭,土人于中种千叶莲”的一片沼泽。出水成河,名“洗马河”。明初,傅友德、蓝玉、沐英带兵入云南,在这里“种柳牧马”,1919年筹建公园,因其“十亩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拂楼台”的湖光山色而改名“翠湖”。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翠湖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尤以雨季。草木繁茂,翠湖的绿树几乎覆盖了全部楼台亭阁。高处望去,只是一片绿树碧水,此时,就只剩一个字“翠”。引得汪曾祺又一次赞叹:“翠湖这名字取得真好!”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市区小,翠湖处于市区的西北郊,因之“昆明人特意来游翠湖的也有,不多,多数人只是往这里穿过。”(汪曾祺《翠湖心影》)可以想见当时翠湖有多么安静、清澈。
这种路人多游人少的现象随着城市的急剧膨胀,城区比改革开放前扩大了近十倍!原在昆明市区西北郊的翠湖,现在已处于市中心位置,翠湖实际上成了一个大大的街心花园。自然生态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原来的水源是九股地下水,现在主要引盘龙江水补给,通向滇池的洗马河,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但闹市中心能有这样一个好去处,自然会成为南来北往的路人、省内省外的游客抄近道、游览、歌舞健身的市内首选。于是,昔日安静的翠湖逐渐变成了全市最喧嚣的地方。我家住翠湖边,以往是好福气,现在是好遭罪,从早上五点多到晚上十一点,难得有片刻的安静。
先是一位也许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仍有当年的豪迈情怀,天不亮就在翠湖边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似乎仍操着军人的步伐,威武地从我窗下走过。此后,必有一中年壮汉,对天作狮子吼,道:“欧——吼!”此公中气足,肺活量之大似经扩音机吼出,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和震撼力,经他一吼,相信没有不被吓醒的。在他之后,这种吼叫声逐渐多起来,雄起雌伏,男女皆有,一时间翠湖成了百家争鸣的场所,原因据说此吼可以健身云云。八点之后,歌舞健身大军才正式入园,他们三五成群,自带音响,各占一方,在一个叫“水月轩”的园中园里,不足一亩面积,却有五六起唱歌跳舞晨练的人,播放的音乐轰轰然混响成一片,在旁边人听来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在别处,可能会因此发生抢地盘,相互指责叫骂的事,然昆明人却能相安若素,互不见怪,并能准确地按照自己音响播出的节奏,扭臀摆腰,旁若无人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不能不说是如昆明气候一样温煦的昆明市风的一大亮点。昆明人那种好玩而不好斗,活泼而不生猛的民性,在喧闹的翠湖中得到最充分的展现!
也有占据一个小亭子,一角小回栏,在一支笛子或一把二胡的伴奏下的独唱或就一个人清唱。哪怕声音哑的离谱,尖的牙齿发酸,唱者也自得其乐。还有郑重地穿上演出服,化着浓妆的大妈们,或三五成群,或单打独斗,开足音响,边跳边唱“假如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其乐陶陶,完全不在乎有没有观众或观众的感受。她们自己唱歌给自己听,自己跳舞给自己看。最有气势当数彝族的左脚舞,一来便几十上百人围成个大圈子,弹着十几把月琴、三弦,一跳几个小时,中间不停不歇,通宵达旦也不成问题。
随着歌舞的人群入园,游客、路人也越来越多,用“过江之鲫”来形容毫不夸张。路边、树下,卖小首饰工艺品的,卖糕点风味小吃的,乃至竞拍“齐鲁名家字画”的,也纷纷开业,翠湖十点以后又成了一个大商场。
环翠湖的人行道上也很热闹。这里不约而同地集中了好几个小乐队。有老头们的民乐小乐队,演奏花灯和云南民歌,有气派的铜管乐队,奏《解放军进行曲》和《歌唱祖国》。还有个管弦乐队,高中低管弦乐器搭配得当,看来是专业演艺团体退休人员组成的。有时还能听到不俗的女中音,仿关牧村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围听的人最多。
这就是现在的翠湖。从凌晨五点多到午夜十一点。之后,总以为静下来了,不,还有个卖唱的歌手压轴,照样开足音响,唱起时下最流行的《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虽不说天天如此,起码大部分时间是这样。看看现在翠湖周边,都是几十层的高楼大厦,翠湖已被团团围住。可怜的翠湖已成了一个小小的盆景了。设想每天晚饭后,只要每幢高楼,每个窗户后各走出一个人来到翠湖散步,几十幢高楼会有多少人进入翠湖?更别说外来务工人员,旅游者,借道的行人……翠湖能不日夜喧嚣?今天的翠湖已不是“柳林洗马”那样一片田园风光的好去处了。白天歌舞喧天,入夜霓虹闪烁,气压低时,翠湖上空还灰蒙蒙一片,这个“水绿天青不起尘”的城市,也出现了北京霾的可怕身影。声污染、光污染、空气污染……翠湖已为我们付出了代价。
我想努力找回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汪曾祺《翠湖心影》的那份静谧。一个雨夜,我读到“有的夜晚从湖中大路上走过,会忽然泼喇一声,从湖心跃起一条极大的红鱼,吓你一跳。”在翠湖今天还能找到那种氛围吗?正值小雨淅沥,翠湖罕见的没有人影,没有歌声。我当即撑起一把雨伞,决定独自雨中漫步翠湖,寻找一点逝去的古老。穿过翠湖的堤以及堤上的拱桥,听细雨中沙沙作响的树,看影影绰绰的楼台亭阁这些百年前留下的风景。“细雨鱼儿出”,泼喇一声,湖里果然真也跃起了一条大鱼。刹那间,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翠湖心影》里,心里也跃起了一阵惊喜。然而当鱼儿落入水中,湖面荡起的却是那五颜六色的霓虹。那种诡谲,那种变幻使我明白:鱼,已经不是汪曾祺的那条大红鱼了,翠湖留下的只是心影。明天,又将是这个小盆景歌舞喧嚣的一天。
喧嚣是一种朝气,静谧是一份古老。能否在喧嚣的朝气里保留一点儿古老的静谧呢?这应该是做得到的。“逝者如斯夫”,吾梦寐以求之。 (作者系白族作家,1957年开始创作,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