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乃不朽之盛事,而以一句残诗嗣响不绝,声名自传于后者,北宋平民诗人潘大临可谓绝无仅有。惠洪《冷斋夜话》中说:“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甚贫,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
潘大临字邠老,曾在一次创作中被打扰,只写出“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诗便再无灵感。潘大临以这句诗奉答谢无逸而受人嘲笑,其实这句诗分量却不轻。南宋吕本中说:“潘邠老得诗‘满城风雨近重阳’,文章之妙至此极矣。”赵蕃也说:“好诗不在多,自足传不朽”。“我谓此七字,以敌三千首。”这句残诗不仅受到高度评价,还广为后人续写,嗣响繁多。潘大临的朋友谢无逸写了三首《补亡友潘大临诗》道:“满城风雨近重阳,无奈黄花恼意香。雪浪翻天迷赤壁,令人西望忆潘郎。”“满城风雨近重阳,不见修文地下郎。想得武昌门外柳,垂垂老叶半青黄。”“满城风雨近重阳,安得斯人共一觞。欲问小冯今健否,云中孤雁不成行。”这三首诗都是“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的续作,皆对潘大临的离世表示了哀悼,对潘大临负奇才而不得志的人生际遇表示了惋惜。
南宋方岳有一首《九日道中凄然忆潘邠老之句》道:“满城风雨近重阳,城脚谁家菊自黄。又是江南离别处,寒烟吹雁不成行。”这首诗也是对潘邠老诗句的完善。晚清文人虞景璜也以《风雨近重阳》为题续写了一首:“满城风雨近重阳,泼眼秋光渐作凉。装点野花留晚赏,斓斑便算菊花香。”诗歌借用了潘大临原诗“满城风雨”的苍茫意境,又凸显了菊花的傲霜斗艳,可谓寄托遥深。
以上这些都是绝句,“满城风雨近重阳”的续作还有律诗。南宋韩淲有一首《风雨中诵潘邠老诗》道:“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诗歌写得苍劲浑厚,堪称续作中的迦陵妙音。
潘大临诗句的嗣响,并不局限于诗歌,在词中也有不少。而以词的形式产生的续作,“满城风雨近重阳”一句所在的位置则比较灵活。有置于开头的,像元代倪瓒《江城子·满城风雨近重阳》就是如此。有置于中间的,南宋李处全《浣溪沙·宋玉应当久断肠》、刘辰翁《贺新郎·我误留公住》都是如此。有置于末尾的,如吴文英的《玉蝴蝶·角断签鸣疏点》。另外,元代仇远《虞美人·满城风雨消凝处》词中有“满城风雨消凝处,谁是潘郎句”之类的表述,则是用潘大临之典而不全用其辞。由此可见,潘大临“满城风雨近重阳”诗句在词中的嗣响比较复杂。
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诗人一篇之中,率是先得一联或一句,其最警拔者是也。”“满城风雨近重阳”作为潘大临未竟诗的首句,到底好在哪里呢?笔者以为,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故冲淡自然而情致深远。
“满城风雨近重阳”是一句残诗,引起了后世文人全璧的冲动;也是一句好诗,相较而言后人续作多是狗尾续貂。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续作者和潘大临的生活情状、胸襟气度不一样,这句诗完全是潘大临个人的,他人难以揣摩和接续;另一方面,续作受到原诗的限制和规约,有路径依赖,作者不能尽情发挥,难免机心窒碍,况且“死棋腹中有仙着”实在太难,所以艺术上只能瞠乎其后,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