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台湾经济发展前的模样。几乎所有景点都还青涩着,有点含苞少女的意思,只经得起一两句不着边际的赞美,多了,少女就要难为情了。在景点做生意的人也都怯生生的,比如日月潭边兜揽游客乘游艇的人,经常是问了游客要搭船否,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跟陌生人谈话,于是不自在地笑笑。
若干年前,重庆出版社的几个朋友过年期间来,指了名,非得去趟日月潭,我好说歹说,劝他们到平溪看一年一度的放天灯。为了进一步怂恿,问他们记得上海世博会吗,台湾馆的光墙不放日月潭水,而秀一盏盏天灯。影像中,菁桐国小一口气燃放了上千盏,那幅画不仅现场看了难忘,还经常让人想起,无论是白日还是梦中。红灯笼中,一抹火光,外头写着人间各款祈望,天灯不从放手时开始升空,而在书写的那一刻,火花兀自闪耀。那是把自己内在不可名状的感受,轻柔地幻化了。天灯群冉冉升起,越来越远离我们,似乎要到另一个世界打卡。我们一定会微笑,会微笑地看着天灯飘远。因为我们知道,远了,其实也是近着。
这些年,多次访游大陆,洱海、西湖,哪一个湖的水,不是日月潭的千百倍?我极力形容平溪的天灯壮硕,仍不敌日月潭水。根深蒂固的的确是水,它流在教科书里,又在人的心里浇灌出一段带生命的历史。他们说,一定得去看看。
眼见无法移转行程,改为谆谆建议,莫去游潭啊,得把时间摆在更宽的位置,比如登慈恩塔,从它的骑楼栏杆眺望远潭。再是赶一大早起,趁着潭还没有醒来,走上原木步道,看晨鱼摆动一尾潭水。我说的,都是我见过的景观,尤其雾霭叆叆,淡淡一抹白,它们轻轻移去人间的尘埃。记得那时,我陪父亲与家人赶早起,搭乘公车。我们守着路边的一个站牌,仿佛遥望着凡间的一个天堂。
后来呢,朋友果真还是游潭去了,慈恩塔当然没爬,晨起看日月潭,当然也不在行程以内。
想想也是,游览很多景点,不在于它实际上有多少魅力,而是在情感上认同它是风景。1993年7月,我第一次到北京,飞机刚落地,踏上平凡无奇的跑道,即已激动莫名,是一种夙愿已尝的意思了。北京,从我认字起,就成为一种根,深深扎进心里,更何况我居住的金门,曾是两岸前线,我不时地能收听到关于大陆建设与进步的广播,正是那句成语“耳濡目染”。我在心里悄悄说,是了,这是北京。我来了,北京。
北京是水,正是那股必须一渡的水。
那次台湾之行,重庆出版社的朋友几乎绕了台湾一圈:搭乘一○一高速电梯,观览台北的日景或夜色,掬一掌心的日月潭水,搭阿里山小火车,更远更远地,是到了屏东鹅銮鼻,望灯塔于微曦。人间味,处处都得感受,我还是庆幸他们去了日月潭、阿里山,至于平溪与天灯,我想,他们单是听我说,就在想象中游历了一回。我知道,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就是要让许多的想象在眼前成为现实。这是完梦。尽管映在眼前的真实,只是一片光影。在潭水前,他们想回头找一片潭光,理一理被风吹散的围巾,嗯,要拍了,不只拍摄容颜,还要把等待、寻觅,一块记下来。
我怂恿他们别去日月潭,其实也因为我更加怀念日月潭曾经的青涩,念着人与人、车与车都不密集的年代。
在山里、河边,一阵风打来,卷起河床上的沙石。这时,风染了些沙,有了龙卷风的形态,还染了些沙黄。它一路卷来,天动、地动,人人都需要掩面,还要透过指缝偷瞧这一阵风。到了这当下,同样的一阵风,却没有了那等气势,不仅人多了,我们还带了很多器具稀释它,比如烤肉架、移动冰箱,甚至连发电机都带上了。
那年头诸事不便,没有规划得整齐的露营基地,公厕不那么鲜亮,但是路标依然指着正确的方向,我们跟着走,穿山越岭,经常碰不着几个人。碰不着人的时候,人显得珍贵了。若有人迎面来,很自然地微笑颔首,若脚步声从后头跟上,经常能够闲聊几句。
当年,就算是日月潭这般的名胜,也是游客寥寥。傍晚走过餐饮街,店老板穿汗衫,趿拖鞋,手里拿着菜单,往游客靠近又不敢靠得太近,殷勤而礼貌,周到但不霸道。他们是带着客套与谦卑看待每一个游客的。很多庄稼人是这样的,拥大山大水,但常自谦地说,这些啊,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只是深恐菜肴与江山,怠慢了远地的游客。游客呢,可以悠哉地比较每个店铺的菜肴与价钱,而不用担心迟了一分钟就没有位置。关于花钱吃餐,我是精简惯了,我图的是夜间静房一处,潭水微兴,远处云藏一朵月色,夜更深时,它就走进我的酒杯。
现在的问题是,世界太近了。每一个景点都被装扮了,别胸花,戴假发,设置人与车的不同步道。左边是赏蝶,右边可观鸟,景点越来越细致,如同一个女人渐渐成熟了。它是任何时候都妩媚的,晚上霓虹闪耀,日月潭边的饭店群,或传来唱歌的重低音,或流着弹奏钢琴的回音,它们的妩媚有柔软的、花哨的,以及优雅的。
我渐渐习惯这些摆饰,几乎遗忘早年时节,偕同文学杂志于此举办文艺营队活动。我们晚上摸黑走到商店街,买几份盐酥鸡。当时天色暗沉,我持手电筒跟在后头,营队女学生左右掌心相握,空出一手拎着盐酥鸡的袋子。夜里风微,炸鸡的香味徘徊,日月潭也忘了她是日月潭,跟紧这股香,随我们回房。
那时节的潭,像少女遇着了喜欢的人儿,坐立不安,又不能透显太多表情。原来,我与日月潭一块长大了,她长成了婀娜女郎,我则是中年大叔了,我念念不忘的旧哪、青哪,其实是我心底的一面镜。而今,我以潭水为镜,看见自己的身影已走得远远的,但偶一回头,我还是能认出,是他。
(作者为台湾作家,曾获金鼎奖、《时报》《联合报》等小说奖,梁实秋、台北文学等散文奖,著有《女孩们经常被告知》《那边》《金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