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乍起看《四季》
徐冬冬,多年不见。公众视界不见你,业界唱和不见你,媒体报道不见你,市场运作不见你。
所幸,因《四季》组画之缘,17年后,我又与这位中国抽象绘画创始人再次相遇。
1997年,初识徐冬冬,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谈起自己的行为艺术“阳光与和谐的梦想”,张扬、浪漫。如今,再晤徐冬冬,他已“知天命”,但依然为“理想”动容,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天命”,举手投足间,淡定、旷达。
徐冬冬没有移民海外。他的消失,不是避世,而是隐逸。他的隐逸,不是离开尘世,而是离开喧嚣的环境和浮躁的状态。
这一隐,就是十来年。
2015年初春,北京,乍暖还寒。徐冬冬刚刚创作完毕一套组画,名曰《四季》,放在了我面前。从2013年秋开始,他将色彩笔墨融进了那四季的宇宙中。他的《四季》,是对万物生死、善恶的探讨,表现的是人类自身在宇宙间灵魂跳动的轨迹。
而隐在“四季”里的徐冬冬,曾经走过怎样的岁月?
徐冬冬生于书香门第,自幼醉心丹青绘事,遍访文化界前辈大家。年少时,他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临摹宋、元、明、清各代艺术珍品,与古人神交。刘海粟、吴作人、刘开渠、王森然等诸位大师,都对他深有教导。
1986年,《徐冬冬诗画集》问世,时任中国美术馆馆长刘开渠撰文称赞这位只有27岁的青年俊彦,“是一个有鲜明特点和具有艺术才能的画家。他的山水、人物及花卉既富有笔势飞动的狂放性格,又极注意物像形体和整个画面的塑造。他讲究‘心造境’,也注重‘师造化’。”
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吴作人也为另一册《徐冬冬画集》留下笔墨,题道:“师古人再造化之诚,以立夺天工之志,艺岂有止境哉。”
1987年,中国美术馆在主大厅为徐冬冬主办个人作品展并收藏其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史上,举办重要个人展的画家中,他当属最为年轻的一位。
1988年,不满30岁的徐冬冬成为国家一级美术师(教授),次年成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亦是当时最年轻的。
1990年至1991年,文化部与中国美协联合为徐冬冬主办了个人作品大型巡回展“徐冬冬足迹——十省市巡回画展”。这是文化部首次给一位中国画家举办巡回展览,在中国美术界开了先河。
和我一样,许多新闻界的同行,都是在1997年前后认识徐冬冬的,那时的他,正忙于启动“向世界500家著名图书馆赠《徐冬冬画集》”,即“阳光与和谐的梦想”大型行为艺术。
在1997年5月22日的开幕式上,500多位各界知名人士会聚人民大会堂。大家一致认为,“阳光与和谐的梦想”可以说是从明代至今的一次规模最大的民间文化外交,徐冬冬也被媒体誉为“中外文化的架桥人”。
“阳光与和谐的梦想”创作历经5年,范围覆盖亚洲、欧洲、美洲、非洲的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最终,全球上千家文化机构收藏了《徐冬冬画集》,而这一过程充满艰辛。徐冬冬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谈道,“此次艺术创作活动,早已超越了作品本身,目的在于让世界对中国改革开放及中华文化有一个了解。中华文化素来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传统,这也是中华文化认为的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21世纪中国进入世界,是人类文明的进程,表面看是政治、经济的问题,最终还要落到文化的认同上。”
美国布什图书馆收到《徐冬冬画集》后,老布什亲笔致函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镕基:“这是一个特殊的礼物,我和我的太太芭芭拉都很喜欢。”
2001年4月30日至5月11日,联合国主办的“从传统走向现代——中国画家徐冬冬回顾展”,在瑞士日内瓦联合国驻欧洲总部举行。时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理库佩罗先生致辞:“徐冬冬先生的作品不但有东方的理念,而且融入了西方的色彩,让人耳目一新。近年来,画家徐冬冬与欧美各国的文化机构进行了广泛的交流与对话,这与联合国所提出的‘文明的对话’相吻合,他为世界文化的交流作出了贡献。”
徐冬冬一幅题为《听闻残雪话春曲》的作品被联合国永久收藏,这是联合国第一次收藏中国画家的作品,他也成为第一个由联合国主办个人画展并收藏其作品的中国画家。
此时的徐冬冬,闪耀在多重荣誉的光环之下。然而,就是此后,他却远离俗务凡尘,留下的只是一个清清淡淡的背影。
问道有悟“心造境”
徐冬冬生活状态的突变出人意料,面对种种疑惑和不解,他淡然一笑。至于隐逸之因,无他,只为聆听天命对灵魂的感召。
早年在故宫研习古画时,徐冬冬便从古人笔墨中参悟到了做人之道,追求人心与宇宙之心共融的境界,所以他的画作具有平淡、天真而达物我两忘的文人情怀。
1984年至1996年期间,徐冬冬两次对中国山脉进行了系统探求,足迹遍及数十座名山大川,“阳光与和谐的梦想”行为艺术的创意,便产生于山水之中。
徐冬冬喜登高望远,对中国哲学“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包容精神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
山水间的行走,让徐冬冬对自己的人生使命有了新的感悟。在“阳光与和谐的梦想”实施的5年里,他展开了繁忙的全球文化旅行,观摩、研习欧美诸国艺术大家的作品。
纵览世界,阅思千年。具备了全球视野和国际眼光的徐冬冬领悟到,当今世界出现的问题,来自于西方文明所固有的缺陷,它达到相当程度之后,需要另外的文化来补充与平衡,而中华文化的智慧正具有这样的能力,同时这也是对中华文化的考验。
徐冬冬曾这样写道:“画者挥毫写物只是手段,目的在于‘致良知’的参悟。”中国文化到底用什么来和世界与未来对话?2003年起,燃烧着使命感的徐冬冬动极归静,走入了隐逸的生活。他要让自己的身心沉静下来,脱离世俗的喧哗,去用心回应“天命”的呼唤。
徐冬冬隐逸在京城东北郊的“云归处”。小院深深,淡淡雅雅。
翻阅徐冬冬的艺术年表,2003年之后,年年只是寥寥数语。十余年的生活,就是“创作”“游历”“问道”六个字。
十来年,徐冬冬的脚步落在了北美的落基山脉、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更留在了青藏、云贵和川藏高原上。立于高山之巅,体悟天地精灵,他寻园、问茶,静观禅意。他独坐“云归处”静思,足不出户而心有万水千山。
不是没有“苦”。徐冬冬“心苦”,那是源于对生死、善恶的哲学追问,源于以心入画,在艺术求索上披荆斩棘、另辟蹊径的浴火重生。
徐冬冬从精研意象绘画、印象绘画而进入到抽象绘画,并创新性地探索了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这在中国当代画家中实属罕见。早年专攻中国意象绘画时,李可染等诸先生曾对他寄予厚望,“只要沿着此路,定能成为大家”。
“我在学习中国绘画的同时,从未忘却对西方绘画的学习,这不仅是个人的爱好,更是文化交流的规律,时代的需要。”徐冬冬说。
20世纪70年代,徐冬冬从传统中国意象绘画起步,随后几年吸取了西方印象派中的色彩运用,并沿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将色彩与水墨相联系,探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笔墨情趣与西方光影相结合的境界。
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研究抽象绘画至今,徐冬冬一直试图将中国哲学中蕴含的抽象概念与西方抽象绘画的思维相结合。他希望能将抽象思维带入到中国的文化之中,融入在中国的绘画里。
不过,徐冬冬并不想跟着西方抽象艺术亦步亦趋,他希望创立具有中国思想的中国抽象绘画。
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徐冬冬“自找苦吃”,孑然独行,艰辛探索。“画画不是目的,问道才是根本”——在他看来,具体作画只是“小技”,构筑中国抽象绘画的思想基石才是“大道”。
20世纪80年代,刚刚二十出头的徐冬冬深受宋明两代心学、理学大家的影响,创造性地提出了“心造境”的艺术思想,“心”指人心,“造”为创造,“境”指意境,强调作画要“用心灵去创造意境”。
而立之后,徐冬冬对“心造境”的诠释,从美学范畴进入到了哲学范畴,从“身心合一”发展至“天人合一”:“心”即为“宇宙”;“造”通“易”,求宇宙变化之规律;“境”又为“致良知”,其意在表达的笔墨要含善爱之心与仁德境界。
此时,“心造境”的含义为:“在宇宙造化中发现、表达人类与万物生命的自然之完美以及蕴藏于变化中的真善美”。而今,“心造境”已不仅是徐冬冬的艺术思想,更成为他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心”为佛,是宇宙本体,为“出世”,“造”在于变化中的道,在“出世与入世间”,而追求的“境”,却落在了“入世”的儒家生活里。
隐而非遁应“天命”
徐冬冬隐逸的这十来年,社会发展迅猛。画家的价值仿佛紧紧地和作品的价格联系在一起,画家的成就几乎等同于曝光率。
但徐冬冬恍若未闻,始终保持定力,隐逸潜思。他的心里是安定的,他完善了自己的宇宙观,悟得了“心造境”的人生境界,明确了发展中国抽象艺术的方向,将中国哲学里的抽象概念作为其绘画语言,创立了中国抽象绘画流派。
徐冬冬主张,人融于万物之中,宇宙万物平等,人类对万物皆应具有爱心,人类的快乐与幸福应建立在天、地、人以至万物的宇宙概念上。他把人类的灵魂与宇宙的变化相联系,探究了宇宙生命的生死往复和生命之初的善与恶,并突破性地将人之善恶推至万物。
这一思想渊源来自于中国古老哲学的“天人合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者道之动”等理论,思维广度跨越古今中外。
徐冬冬在笔墨丹青中自由自在地表达着自己的思考,文化的演变,国家的产生与消亡以及人类的精神状态,观其抽象绘画作品,犹如去探究一个生命的本质与发展,画面上好似受到西方绘画思想的影响,其实,述说的都是中国人富有质感的想象力和社会人生。
《四季》组画将徐冬冬的中国抽象绘画推向了一个高潮。他说,这组作品使他对“天、地、人”有了崭新的感悟,“它不同以往,不再是人们感觉到的天地四季景色之嬗替,而是人类自身在宇宙间灵魂跳动的轨迹,它表现得如此的自在。四季往复不殆,万物因气相连,气绕物而生气韵,物在气韵中而具神韵,人类之灵魂在这气韵之中神采非常,人和万物之神韵在浩瀚宇宙间交融和谐,这两者的神韵之和谐才是宇宙的最高境界。”
不亲眼看见《四季》,很难想象千年的宣纸和笔墨能有如此创新力。宣纸被揉搓,被水墨反复浸没,凸现出千变万化、从未见过的自然肌理。我不由感叹,薄薄的宣纸竟能承受这样的厚重,竟有这般的张力与变幻。
徐冬冬在绘画领域建立了新的流派,标志着中国的抽象绘画已经走出对西方抽象绘画的单纯性、技巧性模仿阶段,具备了独立的思想内涵、表现形式与生命力。这一画派的确立,为中国画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区域性走向国际化,构建了一个开放的艺术体系。
如今,新的创作又置于徐冬冬的案头。这次创意名为《藤》,是《四季》的延续,他准备用中国书法的用笔来讲述一支藤蔓在四季中的变化,画中存书意,书中含画境。这与他先前所创作的《无根的神韵》,都是在探讨采用中国书法的元素来表现抽象艺术的思考,为中国抽象绘画在表达方式上再打开了一扇窗。
一本取名于徐冬冬艺术思想《心造境》的画集即将出版,这将是中国抽象绘画的重要文献。望着这本沉甸甸的书稿,徐冬冬告诉我,三四年前已送至印刷厂,但总觉得不够完美,一直没有付印,为一字一句的修改、一章一页的编排费尽思量。他那严谨治学的态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令我敬重而感动。
徐冬冬仍将“隐逸”,也终将“归来”。
手抚染霜的两鬓,徐冬冬微笑着回顾人生,“今日,懂得了克己,懂得了生命的善恶以及扬善去恶之道,悟得天命,晓得上天使命的赋予。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国家、人类和浩瀚的宇宙里,如水一样、像光一样臻于无我之境,此时我之内心充满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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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冬,1959年生于北京,祖籍浙江宁波,对意象绘画、印象绘画、抽象绘画均有深入研究和创作实践,并涉猎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作品跨度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今已逾40年,画风几经突变,充满创新的精神。代表作品有《寿图》《红河谷》《距离二十三》《围与不围》《无根的神韵》《太极》《四季》系列组画等。他提出了“心造境”的艺术思想,形成了自有的宇宙观,在中国的哲学里寻找着抽象的概念,使之成为其绘画语言,创立了独具风度的中国抽象绘画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