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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2月26日 星期四

    我却为春愁

    ——月泉吟社的文化情怀

    作者:方勇 《光明日报》( 2015年02月26日 07版)
    父子尚书

        浦江县隶属浙江金华,群山环峙若城,中夷旷横亘数十里,而众流襟带包络之。旧称礼义之邑,文物之薮,彬彬然小邹鲁,故家美俗脍炙人口,而南宋遗民月泉吟社活动则为一邑文化精神凝聚之所在,传统士大夫人格之象征。

     

    月泉吟社形成的背景

     

        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元左丞相伯颜率兵攻入南宋首都临安,宋亡。方凤、吴渭先后回到故里,成为浦江遗民群的重要人物。

     

        方凤,字韶卿,为晚唐诗人方干后裔。出身书香仕宦世家,以特恩授容州文学,未赴而国亡,遂怀着极度悲愤的心情返回故里,隐居于浦江仙华山,其后受聘为吴氏西席。

     

        吴渭,号清翁,宋末为义乌县令,国亡退食吴溪,慕陶靖节,自号曰潜。吴氏族人吴谦、吴幼敏、吴似孙等,亦皆雅好慷慨,乐于接纳落魄志士,故吴氏家族很快便成了遗民寓居的据点。福建长溪(今福安)人谢翱,自幼受“春秋大义”的熏陶,当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文天祥开府南剑州(今福建南平)檄州郡起兵勤王时,毅然倾家赀,率乡兵数百人赴难,以布衣署谘议参军,两年后因文天祥为元兵所执,被迫隐匿民间,流离既久,先附方凤,后与方凤、吴思齐等俱客吴氏里中。吴思齐为陈亮曾外甥,曾任嘉兴县丞,宋亡后流寓浦江,与方凤、谢翱“每卧起食饮,相与语,意不能平,未尝不抚膺流涕”①。明程敏政撰《宋遗民录》,凡录宋遗民11人,其中即有方凤、谢翱、吴思齐三人。

     

        南宋覆亡的事实,使遗民们深刻认识到失去的不只是一个赵宋王朝,而是作为民族文化象征的华夏文明,因此他们借隐逸的方式表示对蒙古贵族种族统治的抗争。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蒙朝廷频频派遣使者往江南搜访遗逸,企图收买遗民士人,但绝大多数遗民不肯降节投靠,吴渭遂挺身而出,毅然自任社主,延请遗老方凤、谢翱、吴思齐等,共同创办月泉吟社,拟定社约社旨及评较揭赏章则,与四方高节之士对天而盟,誓不降元。

     

        据邑志载,“月泉在县西二里,……视月盈虚以为消长,自朔至望则增,自望至晦则亏,因名焉”。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吕祖谦、朱熹“相与阐讲正学于月泉之上”,“其时知县王霖龙因讲业创为书舍,祀二贤于其堂”,“为后学景行”②。大约与吕、朱同时,力主抗金的陈亮也曾前往月泉传授学业,从游者甚众。月泉本身约而守信,兼以先贤人格极大的感召力,因此作为坚守名节的遗民们怎能不神往呢?谢翱说:“予方谋日游其间,与月约盈亏,泉约消长。”③这说明,他正要约月泉共誓,决不以故宋灭亡而贰其心。

     

        由上述可知,吴渭等创办月泉吟社正是代表了抗节遗民的共同愿望和呼声,同时又将这次活动安排在“月泉”这个具有特定意义的地方,因此当他们一旦揭题,“遍行郡邑之间,闻者皆作,至令猥琐亦强精神”(天目山人《回送诗赏札》),而“四方吟士,水赴云会而竞趋之”④。

     

    月泉吟社活动形式的独创性

     

        月泉吟社于至元二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向各地发出诗题,至次年正月十五日共收五、七言四韵律诗2735卷。经评定,选中280名,于三月三日揭榜。月泉吟社的征诗活动充满了独创性。

     

        月泉吟社主张“齐盟”不必共聚首。同社成员聚首一处,彼此赋诗唱和,这是昔日各处诗社普遍采用的活动形式。鉴于遗民吟士人数众多,分散各地,月泉吟社改以命题征诗的独特方式来实现其大张“齐盟”的特殊目的。其《社约》云:“请诸处吟社,用好纸楷书,以便誊副,而免于差舛;明书州里姓号,以便供赏,而不致浮湛。切望如期差人来问。”推测其交卷途径,不外三种:或由作者亲自送到,或托他人代交,或经邮传而至。说明其“齐盟”关键,不在于聚首识面,而在于彼此知心,结成精神上的反元同盟。

     

        月泉吟社注重品评诗卷的公正性。月泉吟社制订的《诗评》,对于诗作的审题、立意、作法、辞藻、意境等方面都有具体的品评标准。为了尽量做到公平合理,他们还采取了两宋科举所推行的誊录之法,甚至可能用了糊名封卷之法。摸索考校既毕,于是“次第其篇什,附以管见”(《诗评》)。今传《月泉吟社》前六十名诗各附评论一则,多为褒奖之辞,偶尔抉摘其中小疵,甚可“俟览者细订之”(同上),此即所谓“管见”。

     

        月泉吟社对优胜者有奖赏。诗人雅集,自东晋王羲之等兰亭集会以来,其劝诗之法往往在“罚”而不在奖。宋吕本中《东莱吕紫微师友杂志》亦云,崇宁初,吕曾与汪信民等聚集会课,若不能及时交出诗赋文章者,则罚钱二百。而吴渭等却一反前人传统,对优胜者采取了实物奖励的新做法。第一名罗公福,奖公服罗一缣七丈,笔五贴,墨五笏。自此以下直至第五十名,皆依次给予奖赏。可见,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来看,这次活动对后世各种文学有奖比赛活动都起到了导夫先路的作用。

     

        月泉吟社的活动确为后世诗社提供了一套新的活动模式。自元季明初以还,“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⑤。明末之后,粤中亦渐启仿效月泉吟社之风,罗元焕《粤台征雅录》谓明季粤中好为校诗之会,清康熙间羊城开粤台古迹八咏诗社于白燕堂,悉仿浦江吴清翁月泉吟社故事。从形式上看,上述吟社大率皆为月泉之流亚,但就其实质而论,由于时势变异,其成员已没有月泉诸公那样的黍离之悲、亡国之痛,因此他们所投交的大多不过为嘲风咏月之作,而主持者的用意也不过是为了创造一则“太平佳话”而已。

     

    月泉吟士追慕杜甫、陶渊明

     

        “宋人诗体多尚赋而比与兴寡”,与“唐诗之清丽空圆者,比与兴为之也”⑥不同。方凤在《仇仁父诗序》中指出:“唐人之诗,以诗为文,故寄兴深,裁语婉;本朝之诗,以文为诗,故气浑雄,事精实;四灵而后,以诗为诗,故月露之清浮,烟云之纤丽。”在他看来,宋人好“以文为诗”,虽然显得“气浑雄”,“事精实”,但毕竟缺少意兴,显然不能与“寄兴深,裁语婉”的唐诗同日而语;而四灵、江湖派一味崇尚尖新、险怪的诗风,则更踏上了衰靡之途,哪里还有半点“唐人之诗”的意味呢?因此,方凤自己在创作实践上便努力向“唐人之诗”学习,并大力弘扬杜甫“诗史”精神。宋濂说:“凤善诗,通毛、郑二家言,晚遂一发于咏歌,音调凄凉,深于古今之感。……世言杜甫一饭不忘君,今考其诗信然。凤虽至老,但语及胜国事,必仰视霄汉,凄然泣下,故其诗危苦悲伤,其殆有得于甫者非耶?”⑦

     

        至元二十三年,方凤等协助吴渭举办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向各地征集诗作。他们因有鉴于“时文气习未除”“多不体认得此题之趣”⑧的实际情况,《诗评》对如何运用兴托作了具体的说明:“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与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阃奥,兴之入律者宗焉。《春日田园杂兴》,此盖借题于石湖,作者固不可舍田园而泛言,亦不可泥田园而他及。舍之则非此诗之题,泥之则失此题之趣。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顷,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总之,吟社主持者所反复强调的,无非是要求创作者借兴托以委婉地抒发自己的遗民情怀,要求像杜甫以《秋兴八首》来反映安史之乱以及吐蕃、回纥乘虚而入等严酷现实那样,做到“意与景融,辞与意会”,此即所谓“真杂兴”。

     

        对于月泉吟社主持者的此番用意,应征者们皆心领神会,所以他们大多能“因春日田园间景物”而含蓄委婉地抒发自己的遗民“性情”。如第一名罗公福诗云:“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此诗乍看和平温厚,无甚警拔,但却达到了情景浑融无间的境界,使整个南宋遗民群体那种宁愿老死林壑而不肯迈进蒙元“市朝”的共同心声得到了完整巧妙的表述。因此,考校者认为此诗“粹然无疵,极整齐而不窘边幅”。

     

        月泉吟社主持者在追踪杜甫的同时,还进一步借助陶渊明的形象以鼓励大家坚隐不出。《诗评》说:“诸公长者,惠顾是盟而屑之教,形容模写,尽情极态,使人诵之,如游辋川,如遇桃园,如共柴桑墟里,抚荣木,观流泉,种东皋之苗,摘中园之蔬,与义熙人相尔汝也。如入豳风国,耜者桑者,竞载阳之光景而仓庚之载好其音也。如梦寐时雍之世,出而作,入而息,优游乎耕凿食饮而壤歌之起吾后先也。”明黄养正在《月泉吟社重刊诗集序》中指出,吴渭等“抚事悼时,慕义熙之高蹈,其以‘杂兴’标题也,岂直托悰池塘之新春草,抑亦感怆峤海之旧王孙耳;盖忠臣节士牢骚之抒写,而非骚人、墨子流连之嘲弄也”,故“社中诸君往往微见此意”,每以陶渊明为吟咏和效法对象。

     

    月泉吟士的春恨情结

     

        “春光元自好,我却为春愁。”(真山民《春感》)伤春是中国古代仅次于悲秋的又一大悲怨主题,但到了宋末元初,春恨却上升为所有遗民诗人词家的普遍感情,甚至比悲秋更能体现出他们强烈的民族意识和作为失落群体的特殊心态。

     

        连文凤(罗公福)《庚子立春》云:“凄迷连月雨,冷落几人家。”方凤《北山道中》诗云:“溪落旧痕枯野埠,树浮空翠湿危栏。”这些句子都是写春的。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更普遍地诱发了遗民的春恨意识,第四十七名临清云:“桑田沧海几兴亡,岁岁东风自扇扬。细麦新秧随意长,闲花幽草为谁芳?……满眼春愁禁不得,数声啼鸟在斜阳。”第十一名方赏云:“绕畦晴绿弄潺湲,倚杖东风却黯然。往梦更谁怜秀麦?闲愁空自托啼鹃。犁锄相踵地力尽,花柳无私春色偏。”世道沧桑,而自然物候常新,亡国之痛,只能托于杜鹃的哀啼之声。

     

        由于月泉吟社有独特的征诗题目和题意,要求必须在“春日田园”上作出“杂兴”,而应征者又多为浙、苏、闽、赣等地吟士,遗民意识最为强烈,故凡江南春日田园中的景物,诸如紫竹、垂柳、闲花、幽草、绿桑、乌椹、秧畦、蔬径、池塘、细泉、飞鸟、舞蝶、啼鴂、鸣蛙,以及蚕妇、耕夫等等,无不成为他们竞赛诗作的意象,频频唤起他们心中悲愤难抑的亡国之恨,从而发出“闲花幽草为谁芳”的呼喊。在月泉吟士诗作的众多意象中,杜鹃是重要意象之一。“忙事关心在何处,流莺不听听啼鹃”(第二名司马澄翁);“吴下风流今莫续,杜鹃啼处草离离”(第七名栗里);“往梦更谁怜秀麦,闲愁空自托啼鹃”(第十一名方赏);“犁锄遍野沸耕农,血吻鹃声一树红”(第五十名元长卿)。每当月泉吟士想起杜鹃意象时,便会骤然触发出胸中难以抑制的家国兴亡之感。此外,采薇、薇蕨也是月泉竞赛诗作中的重要意象,诗人希望借此唤起对伯夷、叔齐的追慕,不与异族统治者合作。故四库馆臣说月泉诗人“大抵宋之遗老,故多寓遁世之意,及听杜鹃、餐薇蕨语”。

     

    结语

     

        蒙古人占领中原后,在政治上推行了民族分化和民族压迫政策,分人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并在刑法、赋役、任官等方面都严格规定了不平等的待遇,其中最受凌虐和刻剥的自然是原属南宋的江南汉人,即所谓“南人”。因此,江南士人奋起反抗或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无疑具有反对暴虐政权和维护民族利益的积极意义。清全祖望说:“月泉吟社诸公,以东篱北窗之风,抗节季宋,一时相与抚荣木而观流泉者,大率皆义熙人相尔汝,可谓壮矣!”⑨

     

        “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始盛。”⑩随着蒙古铁骑的突如其来,沉睡在酣梦中的宋末士子终于猛然惊醒,于是出现了一大批爱国忧民、崇尚民族气节的志士型诗人。他们在创作上宗唐得古,上继诗、骚、陶、杜,使南宋后期的衰颓诗风为之一变,为宋代诗坛写出了光辉的最后一页。月泉吟社的征诗活动,主要表现为对杜诗爱国精神的发扬光大,尤其对陶渊明不事二姓之气节的大力高扬,所以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有力地推动了此后诗社的蓬勃发展,更主要的还在于标榜民族气节上。“有明革命之后,甬上蜚遁之士甲于天下,皆以憔悴枯槁之音,追踪月泉诸老。”月泉社员吟唱之作经遴选后汇成《月泉吟社诗》一册,后世屡经翻刻,其充满爱国激情的歌声历久而弥响,数百年来一直激励着文人学士的民族斗志。

     

        2012年6月,浦江县委和县政府决定重建有千年历史的月泉书院。2014年9月,浦江县人民政府与中国楹联学会联合向全社会发出月泉书院重建征联启事,来自全国28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以及香港地区的1006位诗词爱好者积极应征参与,参赛作品达3582幅,其中大多数以月泉、月泉吟社、月泉书院历史文化为主题。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先秦诸子研究中心)

     

        ①方凤《存雅堂遗稿·谢君皋羽行状》。

     

        ②(乾隆)《浦江县志·寓贤》。

     

        ③《晞发集·月泉游记》。

     

        ④黄灏《月泉吟社重刊诗集序》。

     

        ⑤《怀麓堂诗话》。

     

        ⑥刘埙《隐居通议》卷七。

     

        ⑦《浦阳人物记·方凤传》。

     

        ⑧《月泉吟社·题意》。

     

        ⑨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跋月泉吟社后》。

     

        ⑩钱谦益《牧斋有学集·胡致果诗序》。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湖上社老晓山童先生墓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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