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拉天还没亮就醒来。一醒来,他就兴奋地把身子摆成一张弓,然后这张弓迅速从床上弹起。他正要喊“阿爹”,忽然闭住嘴。因为他发现帘外的天还是墨黑,几颗星子促狭地冲他眨眼。
阿拉踢踢踏踏趿上拖鞋,走到客堂拉亮灯一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伏在八仙桌脚的黑猫不满地抬起脑袋,抓了抓脸,打了个呵欠,继续呼噜。
阿拉回到床上半躺半睡,怕一睡下真睡着了。他的眼皮兴奋地跳,好像眼皮爬着几十只蚂蚁。他索性睁开眼,双手枕在脑后。
少年阿拉十四岁,读六年级,很快会成为一名初中生。这让他觉得生活十分值得期待,他很快将会是一名下巴冒着短茬茬青须的中学生而不是乳臭未干什么也不懂的小学生。每天放学,阿拉步履轻快地吹着口哨回家,看到二、三年级的小男生一脸乌青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吱吱嚷嚷,总是不屑地轻哼,无法承认自己也是从那种幼稚模样脱胎而来。
每年的麦收季节学校总会放三四天假,他们那里称为“农忙假”。学校里的老师学生人人家里都有田地,总不能一边上课一边看着田里的麦须弯呀弯地触到地面。水丘湾主要种稻,麦子不是主要作物,不过每家都会种上几亩。村里人乐意让他们的田地显得五花八门。
阿拉的父亲安全安老师,白天做斯文的民办教师,回家也得卷起裤管挑粪担打药水拔稗草。安老师戴黑框眼镜,条杆儿修长,卷着裤管,腿脚皮肤白白嫩嫩。安老师往田垄泼一勺粪料扶一下眼镜架的形象,一度成为水丘湾的经典。
安老师的名字听起来有意思,可到了阿拉姆妈嘴里,就变成土气而亲切的“阿全”。当年因为“安全”这有意思的名字,当然更因为安全老师斯文清秀的模样,十里八乡能干漂亮的姑娘苗翠花绞尽脑汁,终于嫁给安全做老婆。婚后不出五年,苗翠花心宽体胖,身子眉目往横向发展,终于成为一名粗壮结实泼辣能干的村妇,而“安全”这轻轻一唤,也潜移默化成“阿全”这一吆喝。
当然不变的是苗翠花对安全的呵护备至,结果把安全老师呵护成四体不勤的脑力劳动者,顺带把儿子阿拉也护成五谷不分的小少爷。
这在水丘湾可是要惹人闲话的,种田人不下田还叫种田人吗?村里人认为只要安全还是民办教师,就是不折不扣的种田人。
好在苗翠花一个女人家能当两个男人使,加上责任田也不多,麦收麦种稻收稻种,苗翠花一人起早到田头,镰刀一拔——嗖嗖嗖,一天能把两亩田收拾清爽,丈夫和孩子顶多到田头给她送送午饭茶点。
安全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提着午饭走在前头,少年阿拉穿着套白袜的凉皮鞋拎着茶水走在后头。苗翠花笑眯眯地望着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向她一步步走来,然后喜悦地接过,幸福地啃着咸带鱼或梅干菜,脸上的肌肉越发横向开阔。
苗翠花觉得有这样的辰光,再苦再累也值得。
安全老师每一次试图帮妻子割稻割麦,总被骂得一头包块。苗翠花认为丈夫总有一天会从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没有必要去学田间地头活儿。
安全老师和少年阿拉确实是水丘湾最有福气的大男人和小男人。
可有一天——很多意外都有那么一天。那天,安全老师带苗翠花看露天电影回家,看的是老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苗翠花拿粗壮而短的胳膊抱着安全老师后腰,像蚊子嘤嗡唱戏:“梁兄啊,我与你梁兄难成对,爹爹许过马家媒……”
这使得安全老师把不住车把了。把不住当然不是因为梁祝的浪漫爱情影响了他,主要是苗翠花的体重较之十多年前有了大幅提升,安全老师的脚踏车还是十多年前那辆,更因为安全老师本人的体重较之妻子有极退步之倾向。他们的胖妻瘦夫形象也是水丘湾一绝。这个时候,一辆满载看完电影回村的村民们的手扶拖拉机从他们身后超上来,拖拉机与脚踏车相同的超负荷运行在这一刻比肩而过,他们把彼此狠狠撞倒在乡间机耕路上。
事后安全老师说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声音”,苗翠花说“人像是整个五马分尸”。这事导致了苗翠花四肢严重骨折,而安全老师居然毫发无伤。
生龙活虎的苗翠花成了熊猫宝宝,从没料理过家务的安全老师从头学起照顾妻子。一家子的生活翻了天覆了地。安全老师由“白腿梗”变成了“乌腿梗”,八十岁学跌打,开始学起田间地头活儿,往田垄泼一勺粪料,扶一下眼镜架。“两指不沾阳春水”也成了“马大嫂”。苗翠花第一次吃丈夫烧的青菜排骨汤,咸得整条舌头直哆嗦。好在安全老师天资聪颖,在苗翠花的指点下越烧越好,好得阿拉边啃骨头边嘟哝:“我再也不吃姆妈烧的菜了。”
阿爹姆妈笑了,笑过后叹气,今年的麦收咋办呢?
今年的麦子特别结实粗壮。麦收季后,他们可以吃到一顿顿清香光滑有韧劲的面条面粉糊,除了留下几十斤,大部分卖掉。
安全老师和苗翠花的目光先是落在对方身上。安全老师眼里的妻子缠着胳膊包着腿,虽说已能轻轻挪动,但非得有人搀扶不可,伤筋动骨,一百廿日啊。苗翠花眼里的丈夫细脚伶仃面色苍白,连儿子阿拉都快赶上他的身高了。
——阿拉!他们把目光同时投向少年阿拉。
十四岁的少年阿拉说起话来不再带奶音而是瓮声瓮气,喉结一滑一滑,下巴已有青茬茬的生长态势。阿拉继承了父亲的清秀眉目和母亲的牛高马大。
少年阿拉终于从阿爹姆妈支支吾吾的言语中得知自己即将承当起这个麦收季节的重要责任时,先是一愣,然后心怦怦跳,最后高兴地咧嘴,双脚一并双手举到额头,保证一定把两亩麦子全部收进来。
阿拉忍了好长辰光,终于还是把他将要成为家中重要劳力、负责收割两亩麦子的重大事件得意地告诉好友四眼、黑皮和猴头。
“你一个人能割二亩麦?”
“割了麦你一个人怎么打?”
“你一个人怎么把麦子挑回家?”
小农夫们完全谙熟这套田间操作流程,纷纷质疑。阿拉想了想,这些确实是问题,但……割起来再说吧。
“船到桥门自会直,总有办法。喔,这个农忙假我不能跟你们摸鸟蛋了。”阿拉成熟地说过这句话,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他觉得与他们探讨麦收未免幼稚,而且与摸鸟蛋相比,割麦收麦才像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少年阿拉提着装有茶水米饭咸菜的竹饭篮,走向村外麦田。路上不断有早起的村民跟阿拉打招呼。
“起得早啊阿拉,一个人割麦去?”
“阿拉,慢慢割,割不完叔会过来帮忙。”
“打麦了叫婶一声,婶会过来。”
五月早晨的天空十分明净,淡蓝的天空衬着几缕细长白嫩的流云。草花被一夜露水一浸,浸出青涩清香的气息,潲着晨风,朝阿拉鼻孔一个劲儿地涌过来。阿拉打了个清脆响亮的喷嚏,感觉很爽。他敞开衣衫迎着晨风,衣衫在风里飒飒作响。阿拉忽然认为自己是即将抓获束手就擒的俘虏的一名勇士。
晨阳下,麦田越发金黄灼眼。一垄垄,一块块,整齐得像是安全老师美术课上画的麦田。安全老师是美术老师,画麦子要比割麦子熟稔得多。
阿拉蹲下身,目光从齐茬茬的麦芒间隙望去。眼前的麦穗饱满结实,垂首沉思,思考一生的收获意义。麦秆美丽整齐,像一片金色的森林。现在,这片金色森林即将消失在他手中——阿拉闻到了阵阵麦香。
阿拉忽然不舍。他轻轻地用掌心碰触麦芒,感觉这奇妙幽微的疼痛与刺痒。麦子会不会因割舍而疼痛,而哭泣,而流泪?
“阿拉快割麦啊。”有人从麦田经过朝他喊,光脚板啪啪打着田埂,发出响亮的击壤声。阿拉应了声,跳进麦田,戴上手套,握紧镰刀。手套是姆妈让他戴的,麦秆坚硬麦叶锋利,时间一长会弄痛手。
他忽然手足无措,不知该从左边开镰还是右边开镰。姆妈没有告诉他这个。
阿拉握紧左边的麦秆割下去,新镰刀的蓝光一泛,麦秆立刻倾倒在阿拉手中。阿拉举起麦秆看新收获的第一镰,内心喜悦无比。阿拉开始了第二镰、第三镰……很快他发现左边割麦非常别扭。阿拉试了试从右边开镰,这一试,阿拉发现左边开镰的方式奇蠢无比。
当他挺直腰背歇气时,发现身后衍生着一条金黄色的弯弯曲曲的麦龙,一直一直追随他的脚后跟。阿拉停住脚步,麦龙也停下伏在他的脚后跟,听命于阿拉的呼唤。此前,这条麦龙昂首挺立于原野;此刻,静静蛰伏在五月温潮的土地。
阿拉跑到高高的田埂,看到原本完整无缺的麦田,在他双手的改变下,出现了一个如月牙又如狗噬的豁口,豁口后拖着一条弯弯的麦龙,静静摊开在大地。
阿拉感觉背脊朝前挺立,望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麦田,风一过,麦浪随之晃动,影子也被拉长拉大。
“阿拉快点割麦啦。”田埂上响过啪啪啪的光脚板声。
阿拉跳下田埂继续割麦。
汗水不断地从十四岁少年的额头淌下。
阿拉感觉脸颊痒得难受,他用衣袖挠了挠。然后额头、鼻尖、脖子、手臂,整个身子开始发痒。糟了,他想,姆妈说的“麦瘙痒”开始了。麦芒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它会让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无休无止地瘙痒,并且这种痒会从一个地带转移到另一个地带,瘙痒处出现一个个红疙瘩。
阿拉发现手臂真的出现了一个个针尖样密密麻麻的红疙瘩。痒,痒,痒,真痒。阿拉脱下手套抓挠,肌肤立刻出现一道道血痕。疼痛淹没了瘙痒。
这边刚刚停歇,背脊处又像是有几百只蚂蚁在啃噬,然后自下而上延向脖子,自上而下延向腰背……抓不胜抓,挠不胜挠。阿拉脱下衣衫,只剩下长裤。他用衣服拼命拍打全身,又抓又挠,甚至用嘴去咬手臂的红疙瘩。
一阵风吹过来,阿拉打了个大激灵。
身上的痒一下子止住,像是一阵来势汹汹的急浪,瞬间无影无踪。阿拉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像一匹中箭的小兽,嘴里发出微弱的哀叹。
等到他抬头,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阿拉听到肚子发出饥饿的声响。
阿拉走到田埂边的水渠洗手,然后打开饭篮,里面有只瘪瘪的铝饭盒。他打开,阿爹给他准备了糯米饭,上面盖着层咸菜。扒了口,露出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阿拉大喜过望,一下子咬去半块。
阿拉边扒饭边走来走去察看田间地头。此时,他感觉自己完全是够格的庄稼人。他盼望有人经过,与他谈起这一季麦收收成。阿拉相信自己应该可以应付这话题。于是他开始打腹稿,拼命思忖姆妈平时怎样说起田间地头的事。可一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一时沮丧而焦急。
奇怪的是,人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此时田头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日头又偏了些过去,阿拉的身影开始拉长。
吃好饭,阿拉把饭盒扔进竹篮。一阵慵懒疲倦朝他袭来。阿拉拖来几把干稻草铺在地上,仰面躺下去。他把草帽盖在脸上,又撩起几绺稻草盖在身上。几只小虫子爬上阿拉的耳朵,阿拉捅捅耳朵,嘟哝了声“去”,用食指将小虫子轻轻碾成一抹绿绿的汁液。阿拉闻了闻手指,指头有青草腥气。
五月温暖的阳光照在阿拉身上。阳光的气味,青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稻草的气味,麦子的气味。阿拉一时迷失于明媚灿烂的麦收季节……
一阵凉风把阿拉唤醒。阿拉一抬头,太阳已挂在村口西边的树梢,像个通红的蛋黄。阿拉记得有回吃咸鸭蛋,那蛋黄的颜色也是这样通红好看。
阿拉从地上跃起。镰刀不见了,他转了两圈,发现镰刀插在地上。他急忙拔起,继续一个人的麦收。
抓破的瘙痒处经汗水一渍,有触摸不得的锐痛。身子一动,衣衫都成了触痛的源头。此前的瘙痒是急浪,此时的痛楚则是一片缓缓升起的涨潮。
阿拉望着漫无边际的麦田,心中升起漫长的绝望。
人们的脚步声响在田间地头。
“阿拉,才割了这一点点啊?”
“才割了两垄地,这样子什么时候才收起?”
“过两天说要下雨了,阿拉快点割啊。”
“明天叔来帮你。”
阿拉冲太阳跺跺脚,骂了声“你咋落得这样快”,蹲下身拼起劲来。
晚风一吹一凉,午间的慵懒感没了。阿拉此时感觉有人在身后推着他走,速度快了许多,身上的痛痒也消失了。
阿拉大把大把割麦,沉浸在孤独的收获里。
突的一阵锐痛把阿拉惊起。他蹦跳起来,四处寻找疼痛由来,这时他看见一滴滴鲜血落在麦地。鲜血从他的左手食指滴出,地上很快漫起一小片鲜红。
阿拉的镰刀割伤了阿拉的手指。
阿拉不知所措地用衣服擦拭,很快衣服也血迹斑斑。糟了,他想,姆妈要骂了。他跑到水渠边把手指浸进水。水很快洇成一片玫瑰红,源源不断地幻出各种奇妙图案,水里淡出淡入。阿拉蹲在水渠边欣赏了几秒钟。
忽然他惊慌起来,他会不会失血而死?他记起姆妈说过,放牛叔因为被铁铧犁破了脚后跟,以为没事,用草药敷了敷倒头就睡。早上人家推门借牛,看见一地的血,放牛叔失血而死。
阿拉这一想站也站不起来,好不容易扶着水渠边的小树站起,把手指包进衣服,血还在渗。
天越来越暗,西天边只有一抹微红。田头响起啪啪的光脚板声,“阿拉阿拉,你姆妈阿爹叫你回家吃饭去。”光脚板又啪啪地消失了。
姆妈阿爹,救救我。阿拉摇摇摆摆往家走,无声地喊:“姆妈,我要失血死了。阿爹,我要死了。我见不着你们了……姆妈阿爹,快来救救我啊……”
回家的路无比漫长。从来没有比此刻这样长,好像有人跟他过不去,故意把路扯长似的。以前他只是打几个虎跳就到家。路上的小石子又狠狠地硌痛他的脚板,有几次他快要跌进水沟。
一束光亮从前方照过来,是手电筒的光束。与光束一同飘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焦急的呼喊:“阿拉哎,阿拉哎……”
温暖的五月,黑夜的原野,响起一个少年清脆嘹亮响彻麦收季节的哭声:“姆妈,阿爹……”
符利群 1971年生于浙江余姚。著有《你给村庄打个结》《立春》《万物生长》等小说、散文8部。另有影视编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