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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2月06日 星期五

    月缺霜浓话桂树

    作者:蒋蓝 《光明日报》( 2015年02月06日 16版)
    桂花双寿 齐白石/作 中国嘉德供图

        历史上的老成都具有以木芙蓉为核心,呈现“东桂西梅、南松北竹”的植物生态格局。某日,与巴蜀笑星魏奉明摆老龙门阵时,他偶然提到成都“五桂桥”地名的来历,人们如今常见金桂、银桂、丹桂,其实成都以前还有粉桂和罕见的墨桂,因此才有“五桂桥”的老地名。提到桥,在“围城四十八(华里)、穿城九(华)里三”的成都,拥有上百座桥,本是东方的威尼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家查阅袁庭栋的《成都街巷志》,发现五桂桥得名与桂树纯然无关。民国时期,在流经此地的沙河之上建有一座三孔石拱桥,桥头以西的小地名叫乌龟坝,那里曾经有一个石刻乌龟。久而久之,无名的石拱桥就被行人喊作乌龟桥,后来有人觉得不雅,才改为五桂桥。在1950年将石拱桥改建为木桥时,就正式命名了。

        然而,成都的确是一座桂树城,这有三种说法:一是在唐代韦皋镇蜀期间,在城南锦江西岸广植桂树千亩,桂中有溪名桂溪,桂溪上建桥名高攀桥,意为蟾宫折桂,状元及第,攀龙附凤。二说后蜀孟昶在城南锦江西岸营造桂花苑。有诗云:“两岸芦苇已白头,有花怒放如锦绣。由他绚丽桂溪庄,占断城南十里秋。”第三,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一子朱椿(封献王),对桂花情有独钟,蜀王宫桂影重叠,花香四季。献王另在蜀王宫之东南建桂王府,府内建石拱桥名桂王桥。在城南锦江西岸营造桂林,桂林之水便名桂溪,溪边之屋便名桂溪庄。《华阳县志》记载:“治东南城外十里,明蜀府中涓所建,蜀王常游玩于此,所谓桂溪庄也。”因此,从地名也能清楚发现桂树的踪迹。

        桂花树在南方分布广泛,变种很多,一般按花色分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等,但的确有一种墨桂花,颜色似茄子色,也许是一种病属的变异。前几年,我家购买了一棵30年树龄的银桂树。桂树移栽的第一年没有开花,第二年怯怯地开出一些,就像藏匿在水草深处的弹琴蛙的眼睛。第三年,它终于醒过来,开始旁若无人地烂漫,挥洒一地,不禁让人想起成都抗战时期那种民国的迁移与繁华。

        王力在《中国语言学史》当中认为,古人所谓“桂”指的是肉桂,而非后人所以为的木樨。古代医术均认可肉桂的药用价值,而木樨则难与之相比。肉桂属樟科,树皮入药可治阳痿、痛经等,树高可达12—17米(而属木犀科的桂花树则高约7米),似更符合传说中月中桂树高五百丈的神话。桂,从木圭声,古训为惠切。圭乃是上圆下方的礼器,这暗示了桂的得名出于一种古人对木质的敬重。宋朝范成大《桂海志》说,凡木叶心皆一纵理,独桂有两道如圭形,故字从圭。陆佃在《埤雅》里进一步细化了桂与礼仪的形象化过程:“桂犹圭也。宣导百药,为之先聘通使,如执圭之使也。”也就是说,百药当中,桂就像一个庄严的礼仪先锋。由此可见古人的美学观,他们赋予庄严肃穆之物的比附,还是宫廷与体制化的,双手执圭一心爱圣,不然就不美了。

        关于桂树的栽培技术,出自清朝陈淏子的《花镜》,这是中国较早的权威园艺学专著。从目前文献来看,“桂枝”作为药名最早出自公元310年前后的葛洪《肘后救卒方》,其中“凡治伤寒方甚多,其有诸麻黄、葛根、桂枝、柴胡、青龙、白虎、四顺、四逆二十余方,并是至要者”一句,据学者考据应为葛洪之语。“桂枝”这一特殊的词汇在六朝之前被使用于方名,不作药名使用。显然,“桂枝”虽然见于《吕氏春秋》(“桂枝之下无杂木”)、《楚辞》(“攀桂枝兮聊淹留”)和《后汉书》(“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等典籍,但都不是作为药物或药方的名称。

        但桂枝的威力,却在巫仪当中大显身手。

        沈括曾做过一番“桂木考古”。他在《梦溪笔谈》里写有《桂屑除草》一节,指出杨文公《谈苑》记载南唐后主厌烦清暑阁前长草,徐锴就让后主把桂树枝的碎屑撒在地上的砖缝中,多年生的杂草就全死了。并说《吕氏春秋》上提到“桂枝之下无杂木”。大概是由于桂树的气味能蜇死草木的缘故。对此,我仔细观察我家花园桂树下播种的豌豆和胡豆秧,的确死了大半,但野花依然萌生。

        也许着眼于桂树的“煞力”,古人除了专门为镇墓而制造的物品即镇墓兽之外,到清末民初时期,民间还在棺中放置镇邪之物,如十二精、七种香、桂枝等,渴望死者在地下不被打扰。

        在嫦娥与后羿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桂枝的进一步威力。树立在月宫里的唯一植物偏偏就是桂树,它才是古人的道德圭臬。而中国人的道德榜样,多与木质有关。嫦娥飞到月宫,仙女们一起出来迎接她,吴刚端来桂花酒为美女洗尘。嫦娥把自己借箭的事说了一遍,吴刚忙吩咐仙女们采流星做箭头,他则从桂树间折下桂枝做成箭杆,一气造了九支神箭,交与嫦娥。后羿以此射掉九个“毒太阳”,从而完成了远古的正义植物杀鬼叙事。这桂枝的箭杆,一如夸父精血浇灌而起的邓林,成为威力巨大的桃木剑。

        古希腊人根本无视桂枝箭杆和桃木剑的威力,他们将桂枝推举过顶,成为“桂冠”。如今,头戴“桂冠”的文人,在经济的暴风雨中,怕是近似耶稣一样戴着荆冠了。

        学者们推测,月中桂树很可能是由肉桂讹传为木樨科的桂花树的。但无论如何,月中桂树的存在应基于这个理由:即它本身是一种不死树,可以制成不死之药。联系到捣药的兔子,可见不死之树与不死之药本身就是密切关联的。宋代道教类书《云笈七签》明确指出:“月中树名骞树,一名药王。凡有八树,得食其叶者为玉仙。玉仙之身,洞彻如水精琉璃焉。”

        晋武帝时,吏部尚书崔洪举荐郄诜当左丞相,后郄诜出任雍州刺史,晋武帝问他自我评价,郄诜道:“臣鉴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意谓“我就像月宫里的一段桂枝,昆仑山上的一块宝玉”。后人就以“广寒宫中一枝桂、昆仑山上一片玉”来形容特别出众的人才,这便是“蟾宫折桂”的最早出处。中国古代每年八月是科举的关键时刻,此时正逢桂花盛开,人们遂以“月中折桂”或“蟾宫折桂”来比喻科举登科和仕途顺风。唐代科举制度方兴未艾,蟾宫折桂便被比喻考中进士。某年大诗人白居易考中进士,其堂弟白敏中也中第三名,白居易写诗祝贺:“折桂一枝先许我,穿杨三叶尽惊人。”

        古人有互赠桂花的美好风俗,苏轼曾有《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增元素》佳作一首。诗云:“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破裓山僧怜耿介,练裙溪女斗清妍。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既表达了两位儒者的君子之交,又借“折桂”赞美了琼枝天香的桂花,可谓赠人桂花,手有余香。

        一个清晨,我在桂花树下喝茶,竖耳倾听小小的、成熟的花粒从桂树落地的声音,一阵风,就把小院子铺出一地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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