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是冷酷的,不是因为太多雾霾,不是因为久不下雪,而是因为下达了太多的阎王令,仅文学界一下就带走了四位我的文友,其中最使我撕肝裂胆的是我的紧邻和老友何西来,即我习惯称呼的“大何”!
在单位,我们分别属于社科院的两个“兄弟所”:他文学所,我外文所。30年前我们同时搬来同一幢楼:我住11层6号,他住10层5号,只隔一层楼板一层壁。所以有时我打趣说,只要我跺一跺脚,他就知道我在跟他打招呼。每天进进出出,我们常在电梯里或院子里相遇,总要顺便开个玩笑。比如,若见他背着鼓鼓的书包骑着自行车冲进院子,我就说:“大河(何)涨水浪打浪,今天又在哪里滔滔不绝了?”因为他有一副演说家似的口才。或者,见他携他美丽且比他年轻许多的妻子小魏出双入对,我就以苏东坡“大江东去”的调门调侃道:“小魏早嫁了,依然羽扇纶巾,雄姿英发……”接着是享受着小魏轻轻的一拳,以示对我夸奖的报偿。有时出席同一个会议,他若开车,总要把我带上。虽然起初他的车技还不熟练,但一路上的说说笑笑,能把任何的不安全感都驱赶得烟消云散。若遇饭局,大何总是坐在我的旁边,见上来美味的菜肴,他总是先挑一夹最好吃的送到我的碗里,虽然他的食欲比我旺盛。我在欣赏着他大口大口进餐的同时,也感受着他给予我的兄弟般的温暖。现实生活中不是所有近邻都能成为好友的,这除了缘分,还要看各人的识见、情怀和境界,它们决定着一个人的人格魅力。
何西来年轻时(那时叫何文轩)就在文学队伍中表现出他的出众才华,因而成了何其芳的高足。“文革”后,正当不惑之年,他更成为我国文学批评界改革开放的一名有力推手,因而很快被提拔为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兼《文学评论》主编。他思维清晰,大事不含糊,富有正义感。无论文学作品,还是时政新闻,他都能一目了然,谈得头头是道,常常鞭辟入里。因此,我有时特地去他家里,听他高论,与他探讨,总是满意而归;有时也会争论得面红耳赤,但从未影响感情。
作为学者,何西来治学勤奋,且虚心好学。我常常和他一起应邀参加戏剧界的座谈会,每次都见他带着笔记本,一边认真听取别人的发言,一边不断往笔记本上记(我常跟他开玩笑说:你的笔记本一定堪比钱锺书)。轮到他发言时,他总能从丰富的知识储备中引经据典,作为例证,或进行发挥。因此,他的发言常常能够成为一篇内容丰富的精彩演说。论看戏,我看过的不比他少,但他写的有关戏剧方面的评论却比我多得多。仅就粤剧表演艺术家红线女的表演风格就写了四五篇,共达三万多字!他一向对艺术风格感兴趣,最后也以《论艺术风格》一书压轴,煌煌80万字,足见他对追求的执着和毅力。
大何身材魁梧,走起路来总是大步流星,给人一种健美的享受。他比我小几岁,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走在我的前面!约3个月前,晚上散步时见他拿着一根手杖,还跟他开了个玩笑:“怕遇到藏獒?”他笑着说:“毕竟已经是老叟了,有备无患嘛!”过了个把月,耳闻他患上那个万恶的癌,我大吃一惊,马上表示要去看他,却立即被人劝阻:这类病一般都不想很快让人知道,否则会加重他的精神负担。我一想也有道理。记得去年12月8号那天,我一早去上海,快出院门时,见他夫人小魏神情很沉重,我不禁一怔:莫非大何病重?但预定好的出租车正在路边等着,一时来不及询问,干脆等从上海回来再说,反正这病即使晚期也能拖6到3个月!谁料第二天家属就哽咽着传来噩耗!我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一种悲愤和悔恨控制着我。谓之悲愤,因为我知道他正当顺风顺水的时候遭到命运的不公,严格地说他是气死的!悔恨,则是因为我们俩的情感距离与空间距离如此之近,最后竟未能送他一程!
安息吧,大何——我的老友!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