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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1月30日 星期五

    我的几方砚台

    作者:周素子 《光明日报》( 2015年01月30日 13版)
    周素子、陈朗夫妇
    明代歙砚
    周素子父赠陈朗古端砚
    宋操手砚
    清歙砚
    星官洮砚

        我国的砚台种类很多,除石砚外尚有银、铜、玉、陶等质地的砚台,制砚历史上可溯五千年。其中尤以端、歙、洮、澄泥称四大名砚。

     

        我平生经眼的砚台不下千方,先是在沪杭京等旧家,20世纪80年代后,由于工作性质常出差全国各地,于是南北各地的老街、商场、砚厂、产地的新老砚无不饱览。但是虽见过那么多,而真正属于自己的却很少。加之得而复失,所剩寥寥无几。现在尚保存的几方砚台,都有其聚散的历史。

     

    父亲的端砚

     

        最早属于我的砚台是父亲的遗物,是一方端砚。端砚产广东肇庆山崖间,肇庆古称端州,故称端砚,呈紫红色,即所谓猪肝色,以色理莹润、贮水不涸为佳,为砚中佳品,多花纹,以具鸲鹆眼者为上品。父亲的这方端砚,无纹无眼是普通的案头用品,椭圆型,水膛刻云纹,有红木盒,盒左上角破损。早在1952年,父亲在雁荡老家已经被划为地主。之前,我和二哥昌谷已随二姐素琛到杭州读书,母亲亦于土改前因二姐分娩离家来杭,大姐早出嫁,大哥时在沪上江湾军校,只有父亲一人在老家经受这场土改的大运动。过后,终因年老无靠和其良好的人缘得以放行杭州。父亲始于此年来杭与家人团聚,住湖墅长板巷,离二姐任教的德胜桥小学甚近。父亲来杭后精神大为放松,常常闲游杭州的旧书肆。他常叹息说,土改中没收了房屋土地,算得什么,最可惜的是被焚烧了几十箱书画、碑帖,尤其是几本宋版书及仇十洲、徐文长等的字画,真不知比几亩房地产贵重多少倍!父亲平生以写字为乐,此时他在旧书摊中买到了这方端砚,日日以旧报纸临池习字。

     

        1958年又遭逢城市居民下放农村,父亲因其出身及历史问题,乃以他为首全家被下放至杭郊袁家浦的草舍里接受监督劳动。在政治与贫困的压迫下,生活惨淡,这方端砚也随父亲到了农村。他还有一本裱装简陋的魏碑《马鸣寺》,他平生临摹此帖也是在书籍被焚后,在杭州的书摊再买的。碑帖模糊缺损,父亲在行间以楷书注明原版字样,重以米汤裱褙的。父亲生前有言,他去世后这方砚台和这本《马鸣寺》碑帖归我丈夫陈朗所有,以留永念。1963年端午节,父亲逝于脑溢血,当时我和陈朗在兰州,路遥而贫困未能奔丧,多年后二哥遵嘱将此二物赠与我俩。我们一直珍藏着。这方端砚随我们历经了半个世纪的苦难,阅历了两代人的沧桑,现在又随我们来到了奥克兰。

     

    “遗失”的洮砚

     

        我得到的第二方砚是1961年,随陈朗自北京流放兰州时所得。60年代的兰州,连自来水都尚未普及,几条街巷合用一个水龙头。凭水票在固定时间挑水。冬日的黄河结坚冰能通卡车。陈朗的工资降到每月60元生活费,因长期病假超过6个月,工资以六折计算。30多元人民币,一家五口,再节省也不够维持。我就到煤厂门口扫煤粉,在菜场捡些菜根菜皮腌制。如此,每月还得暂借几元钱,方能度日。某月,发到手的钱除偿还临时借款尚剩13元几角。粮食是定量供应的,粗杂粮参半,买好粮食是每月首要大事。那日我出去买粮,路过西关什字,见马路边人行道上一个老人在卖什物,其中有一方洮砚。看到洮砚,我再也走不开了。这是一方名贵上品的硕大洮砚。前些日子我正和陈朗看过省轻工业厅举办的新洮砚展览,所有展品都不及这一方!

     

        洮砚属我国四大名砚之一,产于甘肃洮河,产石处山陡水急,采石困难,产量甚少,且曾长期停止采石。《砚石》中对它评价很高,认为是“绿如蓝,润如玉,贮水不涸,发墨益毫”。洮砚呈绿色,但也有赤紫色者。老人的这方洮砚,大如脸盆,雕琢成荷叶状,周边呈自然卷曲形,背面有叶脉、叶蒂。正面砚膛边有小块蜡黄色,绿色的洮砚以有这种“蜡黄”为名贵,有如端砚之有“鸲鹆眼”,被巧雕成一只匍匐的蟾蜍,精美绝伦。这是正宗的洮眼老坑产品,不是旧家流传,哪来此物!老人要价20元,而我所有钱钞,却只有13元!见我倾囊而付,老人欣然卖给了我。我抱着砚台,空着面口袋回家了。陈朗见了也非常高兴,只是这个月,我们没有了买粮食的钱。我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朱执中,他没钱过年,又舍不得卖掉铜手炉,结果就摩挲铜手炉饿着过了一个年。我说,我们就抚摸洮砚过一个月吧!在简陋的斗室中,这方洮砚给了我们很大的乐趣和满足。

     

        转眼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抄家频仍,我将几方砚台与字画裹以纸板、塑料膜,置于室外走廊角的煤堆下,两年之内,凡抄家四次,所有书籍被抄运走,但煤堆下物均无恙。1967年秋,我以为险情已过,又顾虑字画受损,重新取出,将砚台置于斗室内唯一的一只书架上。紧挨着我们的大杂院就是街道办事处大院。阶级斗争激烈时,夜间能听到隔壁打人的声音。某日,几个办事处人员走到我们院子里,我们住在上房东侧仅约11平方米的一小间内,他们信步走入,一眼就瞥见了几个大砚台,高兴地说,他们写大字报正找不到砚台,就随手带走了两方,一方即是上述荷叶老洮,另一方是兰州市文化馆馆长詹乐政赠送给陈朗的长方形大洮砚,石盖,盖上刻一持笏星官像,嫌其俗气,不甚珍爱。自从这两方砚台落入街道办事处后,我日日盼望它们的归来,我还找理由进去探望过它们的下落。它们被放置在前院西厢房离大门不远处的书框上,大门洞开时,过门能见。好长一段时间,它们竟安然无恙。

     

        是年冬,兰州驱赶“黑九类”到农村的行动甚激烈。陈朗早于“文革”开始即被关押,此时已押赴青海边界红古农场劳动。我和孩子们,不管是作为“右派”或作为反革命家属,都在必遣之列。虽说动员,实是严令,不过是希望被遣发到一个好一点的地方而已。老“右派”袁炜告诫我:“凡有牛马的地方,必有水草,你千万不能到没有水草的地方去!”可是当时指令我去的地方是甘肃甘谷,正是没有水的地方,全村人吃的是村中唯一储存雪水的窖水,平日加锁,待牲口喝过了,才轮得到“五类分子”饮用。

     

        几经周折,结果我随上海女友徐乃静跨省到了陕西富平农村。她的丈夫也在押,她有4个孩子,小的正怀抱,我则有3个女孩。当时的兰州街道政策,只要哪个农村肯接纳,能离开兰州城市完成任务就好。但在临走前,我向街道提出,必须还我两方砚台,否则我必拖延日期,但最后他们只还我一方,那个精美的荷叶蟾蜍老洮砚说是“遗失”了。这虽是我早经预料到的事,但仍然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离开了兰州。如此名贵的洮砚,后来我在全国各地均未再见到,至于那方星官洮砚,至今仍存杭州我的书斋“芷阁”。

     

    其他几方好砚

     

        1980年落实政策,我得以回城任教、当编辑。因友朋所赠或机缘巧合,又得到了几方好砚。

     

        其先在杭郊农村,友人曹君赠大歙砚一方,长方形,水膛为四周水沟状,前部有小方池,简洁明快,歙中上品。曹君并赠龙凤墨两锭,后因受钱君匋所赠印章、字画颇多,而作为酬谢将此两锭墨转赠钱先生。歙砚则带至奥克兰,现置案头。

     

        1981年在杭州龙翔桥地摊,由友人沈奇年介绍,购得汉砖砚一方。汉砖并不难得,难得的是由文人自镌有铭者才见珍贵。此汉砖砚主,为广西浔郡陈璚。此砚于1991年三女三幼回国探亲时,我们让她带给王渊为赠礼。王渊珍之、宝之。陈朗先对陈璚其人作了考证(见右文),王渊则又作了补充考证。凑巧的是1994年,我游广西桂平,见到陈璚手书碑坊,即摄影存为资料。此砚现由王渊带往德国。

     

        杭州友人沈奇年,与我同执贽于周师采泉门下,有同门之谊。他曾以反革命罪劳改19年后,甫得自由,不幸于1987年惨遭车祸,吾师采翁在其墓志铭中称颂他“虚心好学,颇富文采,一生坎坷而胸襟坦荡,清贫自守,乐于助人,不惑之后又执贽门下,冀得深造,生平酷爱典章文物”。奇年于我,颇能割爱,曾赠陈朗晋瓿一只,陈朗因名其书斋曰“瓿斋”。又赠我俩董桌一张,宋大歙砚一方,约20厘米见方,砚膛作圆形规律性水波状,宋抄手,红木架,北京古玩行家何建国见之,大呼为无价之宝,顶礼不已。1993年,友褚树青为杭州图书馆古籍部主任,是年于该馆举办善本书展示,曾借我的宋歙砚、红木笔架、红木卷案陈列于宾室,一示风采。此砚现藏杭州芷阁。

     

        早于1982年,我为上海吴庆洋爱女做媒,得快婿卢某,后为上海朵云轩主并书画评论家,吴老先生赠黄任十砚斋藏品歙砚为谢。此方砚台为先生钟爱物,日日置案头。砚体不大,然厚重,砚背刻铭文曰:“水之清,玉之坚,尔何来,五羊城。”下署黄任。黄任十砚斋藏品因慕名者众,赝品颇多,然此砚无论其真赝与否,均属珍贵,砚质细腻,抚之若凝脂。此砚现亦珍藏于杭州芷阁。

     

        1992年我又考察徽州,在黟县西递古村,购得宋歙蝉形砚一方和康熙西瓜砚一方,以棉衣重重包裹而归。1994年二女二幼回国探亲,我赠予宋蝉砚,她于1995年因往返澳洲而遗失,不知去向。

     

        1992年与桂林友人李长杰赴安徽绩溪,在古徽州僻乡购得明抄手砚一方及汉玉蝴蝶一枚,此明砚现藏于芷阁,此玉蝴蝶则赠予三幼,带往德国。

     

        1991年考察河南济水之源,得盘谷砚一方。砚产地开发于唐开元间,产济源王屋山天坛峰下盘谷泉畔,可与端、歙并列。纪晓岚在其《阅微草堂砚谱》中谓盘谷砚曰:“外梭弧磨,内发墨色,幽奇天然,疑神仙遗物。”此砚已带至奥克兰,置案头。盘谷砚呈紫色,较之端砚略淡。

     

        1993年我到肇庆,又得端砚一方,略呈腰形,无眼,为普通书案用物,昔包公曾任端州尹,他在离任返京舟中发现行囊中有别人所赠贵重端砚,为表清廉,沉砚水底。比之包公我当属于贪心不足者流了。此砚现存芷阁。

     

        1989年二幼出国前,任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史论系教师,曾往江西婺源博物馆观赏书画藏品,馆长詹永宣对她颇刮目相看,临别赠未雕琢龙尾砚石两大块,重数十斤。歙砚产品数十种,以龙尾砚为歙砚最上品,产于婺源龙尾山,文饰繁多,有金星、金花、金晕、水浪纹、眉纹、雁湖眉子、牛毛纹等若干种。二幼由江西翻高山十八跳经衢州回杭,交通不便,携带二大石颇不易,正在为难,遇到两位自广东购车回杭路经婺源,因丢失钱物,身无分文,流落异乡者。二幼助其解决膳宿,于是这两块大石与二幼本人由这两位司机亲送至杭州家门,皆大欢喜。此二石本由杭州花鸟画家、徽州人吴静初应允镌刻,未及动工,我已远赴奥克兰,现此二石,仍置杭州芷阁阳台上,栉风沐雨。

     

        1995年来奥克兰,想教孙辈习大字,又舍不得使用带来之宝砚,就请维明朋友、新西兰陶艺家彼特烧制瓷砚,由我设计,烧制了一套五件文房用品,计瓷砚一、水盅一、瓮口花瓶一、墨柱一、笔洗一,均青色,仿龙泉窑,颇典雅。瓷砚圆形,我在周边题铭曰:“余于京门琉璃厂见明清瓷砚 甚爱之 今请彼特仿制以慰相思 素子识 乙亥奥克兰之秋。”下彼特签名。瓷砚烧成而孙辈并不习字,闲置案头,似故国案头风貌,大慰乡愁。

     

        四大名砚中,我没有澄泥砚,但所见澄泥砚中以杭州徐行恭之藏品最为精美,此砚为桂馥铭刻,背面有老梅一枝,徐先生于抗战时失去,后游宦北京于地摊中重见,故改书斋“竹间吟斋”为“还砚斋”。澄泥砚是陶砚,以绢袋置于汾水中,来年取出,泥沙之极细者已入袋中,加入黄丹,做成砚坯,阴干、刻制、熔烧而成。紫色而坚,铿锵作金石声。柳公权在《论砚》中,将它列入名砚。

     

    周素子

     

        女,浙江乐清人,1935年出生,福建师大艺术系毕业。曾在大学教古代文学、古代汉语,《风景名胜》杂志终身编审。1995年移民新西兰,任新西兰《新报》编审、新西兰汉学会会长。主要作品:《老家的回忆》《周素子诗词钞》《晦侬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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