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缓缓滑行,停稳,王健总会迫不及待地朝舷窗外张望。一旦发现有大巴在等候,意味着要坐摆渡车,他心里难免掠过一丝畏惧。
从小就开始伺候的大提琴,双手已经难以举过头顶,乘坐摆渡车,经常要站着,手要抓住车上的把手,保持身体的平衡。对王健而言,这是一个挑战,短短的几分钟,是一场煎熬。
时空稍加转换。当王健的双手触碰到琴弦时,宛如顷刻之间注入了灵气,音乐王国的大门随之开启,音符在欢快地奔跑,乐思在安宁地流淌。
压轴登场
这是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的最后两分钟——
都开始出字幕了,要结束了。
不经意间,一个小男孩闯入,旁若无人、神情专注地拉着大提琴,以音乐倾诉衷肠。英文字幕轻轻地从他的身上“滑”过,小心翼翼。
镜头推拉摇移,告诉你,这应该是一个会客室,有红地毯,有落地扇,有皮沙发,有茶几。
小男孩十来岁的模样,白衬衫,红领巾,西装短裤,凉鞋,白袜子。这身装扮,伙伴们会不会打趣“洋不洋,土不土,凉鞋里穿白袜子”。此时,他肯定顾不及这些了。他的情感,他的力气,都停驻在琴上。
椅子有点大,男孩只是坐在边沿上,或者说,他不过是倚靠在椅子上。
好了,曲子终了,还不错。小男孩爽快地起立,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礼毕,拎着大提琴就要走,眉目之间透着一点小得意。
镜头对准了一位外国老人,穿着橘红色上衣,墨镜挂在耳朵上,但镜框上移,镜片跑到脑袋上去了——很休闲的感觉。掌声响起,老人家似乎才缓过神来,“哇啊”一声,轻轻地拍了拍手,身体向前倾,眼神里盛着欢喜,鼓掌的频率也快了一些,也更有力一些。
镜头再抛向了男孩。他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得扎实而安稳。扶着大提琴,望着镜头,小羞涩与小兴奋交织在他的脸庞上。
这位老人就是美国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1979年他被邀访华,以一个西方音乐人的视角打量重新奋起的中国。这部纪录片刻下了他的足迹,并斩获1981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
在中国,斯特恩见过许多有才华的人,经过很多感兴趣的事,却只对这个小男孩念念不忘,安排他在纪录片中压轴亮相。为什么?斯特恩生前被多次问及,但答案一贯的简洁:“他打动了我。”
当年的男孩,如今的王健,已经45岁了,还是有点娃娃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的间隙喜欢用双手的食指在太阳穴点一点、揉一揉——与日本动漫形象一休的经典手势“异曲同工”。
如今,王健背着一把大提琴,在各地奔走,以丰沛的音乐才情打动世界,迎来阵阵掌声与满满敬意。
执着少年
1979年6月19日的这次演出,让王健的人生轨迹拐了一个弯儿。
回头望,也没有什么特别。王健的父亲王树棠是陕西人,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就在他出生的那年被分配到上海工作,进驻样板戏《龙江颂》剧组。4岁时,他就跟着来了,但母亲依然在老家,工作调动遇到阻力。
一个男人,在偌大的城市拖家带口,又当爹又当妈。孩子顽皮,自己练琴时总是来叨扰,惹人烦。办法总是有的。王树棠把一根筷子绑在一把老旧的中提琴上作支架,以这个“小号大提琴”为礼物,送给儿子:你就玩吧。
当时,父子俩的住所只有6平方米,但王树棠给儿子推开了一扇窗——小王健迷上了这个“玩具”。王树棠不禁一怔:是个好苗子。他要扶一扶,但头脑冷静,记得“揠苗助长”的教训。父子来了一个“君子协议”,决定“切磋”琴技的时间每天只有5分钟,但这5分钟必须保质保量。
于是,兴致浓烈的小王健盼望着、盼望着,一旦那宝贵的5分钟莅临,他自然全身心地相迎,试图稳住分秒之间趟过的音符。5分钟过了,是继续“切磋”,还是上天入地般打闹,由小王健自行裁定。
王树棠尽心呵护儿子对音乐的兴趣。至今,王健也总是尽量压缩练琴的时间,“这是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可以培养对音乐的敏感度”。
天赋与父爱的合力作用,让王健脱颖而出。学校里注重传承中国式待客之道,贵客来访,总是喜欢组织孩子献上几个文艺节目,营造喜庆的气氛。于是,王健迅疾地成了老师们手中的一张“牌”。演出是经常的事,见过不少世面。
这一回,不过是又一次“例行公事”。国际友人来了,还是个音乐家,老师叮咛王健要认真地对待。但来者是谁,在乐坛处于怎样的一个地位,老师也无从知晓。反正好好演出就是了。也就是这份纯粹,给斯特恩一次心灵的撞击。
正是这份看待音乐的纯粹,让王健有了捍卫音乐的勇气。14岁时,他随上海音乐学院演出小组赴美巡演。在休斯敦,黎巴嫩的某团体恰好要举行一个庆祝酒会,中方送上几个节目助兴。分配给王健的是参与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三重奏。到了现场,他才发现,所谓的助兴,就是他们要投入地让音乐飘扬起来,而人家却无所顾忌地吃着、聊着。
王健的脾气来了,奋然起身,回到大巴车上。
“音乐是个认真的东西,不能稀里糊涂地凑合,你要么不听,要么认真地听。”从小立起的观念,王健依然固守。
场面一下子给卡住了。领队慌了,前来质问。王健不为所动,痛说这是对音乐的不尊重。国际场合竟然出了这么一个犟脾气,领队哪里肯依着他的性子来。僵持之间,驻外使馆官员来了,黎巴嫩的友人也到场解围,他们都站在了王健一边。
这一次“胜利”,王健刻入了脑海。
正是这份看待音乐的纯粹,打动了另一双眼睛。时任香港大昌贸易公司总裁的林寿荣,偶然机会看到了这部《从毛泽东到莫扎特》,顿时心潮澎湃。这位上海出生的美籍华人企业家,是一位“琴痴”,平常日子喜欢拉上一段,还爱好收藏名贵的提琴。遇到好的苗子,不忘热情地提携一把。
这回林寿荣看中了王健,捎来信函,提出要资助王健前往美国深造。于是,16岁的王健被他领到了耶鲁大学的门口。
王健没有让领路人失望,他陆续交出一沓优秀的成绩单,渐渐被世界乐坛接纳、推崇、拥戴。
我行我素
2013年11月23日晚,北京音乐厅舞台,空旷得让人无助。舞台中央摆着一把椅子,更显空旷。
王健款步走来,拎着林寿荣赠送的一把已有300多岁的名琴,颔首,坐下,没有试音,没有稍事停顿酝酿情绪,演出径直地开始了。音符跳跃间,一脉温暖的气息在涌动,富于亲和力,时而还糅杂一丝俏皮,令人愉悦。声音里生长着淡雅而高贵的气质,仿佛就是这位谦谦君子内心深处的私语。
这里是“王健演绎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专场音乐会”。德国作曲家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音乐结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上堪称举世无双,被誉为“演奏家技巧与修养的试金石”。
“不想练琴的时候,我就会拉一组巴赫给自己听。如果把拉琴比作阅读,巴赫不仅是一本可以一读再读的书,它简直就是你的家谱。拉这个组曲,无论对体力还是脑力都是巨大的考验,它非常细腻,直接联系着你对这个世界的思考和认知,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它是一览无余的。”于王健而言,巴赫是私密而不可重复的。
在王健看来,大提琴有着孤独的气质,“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尤其让人意识到生命中的孤独,它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在迷茫中寻找力量”。
王健已经习惯于在琴弦间放置自己的思考。他还从巴赫的音乐中读懂了中国,“巴赫的音乐有很多旋律表现了中国人的生活哲学,比如谦逊、愿望不要成为欲望、喜爱但不一定占有。因为我在这些价值观中长大,这些东西我感觉很亲切”。于是,他演绎的巴赫时常飘过清浅的“中国味”。
王健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堪称一个顽固的“守旧派”。如今,有不少音乐家,从古典的世界里抽身,纷纷“试水”现代风格,醉心于“跨界”。
王健却几乎以决绝的姿态,与之保持距离。
王健赞赏创新的概念,但不喜欢“创新”这个词,因为这让他觉得有强求的意味,“我更喜欢说是‘发展’。这个词更自然,也更符合艺术规律,造就的结果可能也有所不同。”
好的东西当然可以用不同的手段、用更符合现代人口味的形式去呈现,但问题是“今天绝大多数的‘创新’为了手段而手段,手段的复杂性和所谓的现代性远远超出了原有的艺术价值,我也承认现代艺术中有不少有想法的新尝试,但剥去光鲜的外表,实质的内核乏善可陈”。
王健的话开始密了。“技术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不是一个目标,可惜的是,很多人把手段当目标了。”
学音乐,应该以何目标?“培养对韵律的感觉和对旋律的控制能力。”王健说。
琴童家长的急功近利让王健哭笑不得,“就像盖房子一样,一楼还没有完全盖好,就急着要盖二楼。衡量艺术造诣,看的是艺术家最终达到的高度和深度,而不是达到某个高度的速度。所以,大多数神童没有成为艺术家,原因龟兔赛跑的故事已经讲透了”。
简单的知识累积难以触碰到艺术的真谛,但不少的家长却依然盲目地主张“填鸭式”,这让王健有点怒了,“你这是要把孩子培养成图书馆,有没有想过今后谁来写书?”
双手开弓点太阳穴的标志性动作更频繁了。
王健越来越坦然地面对演出的不完美,“有的演奏很辉煌,完美无缺,但是你会觉得太精致了,记不住。有的演出一开始不怎么样,艺术家的状态不太好,一直在挣扎,很艰苦,甚至很窝囊。但突然来了一击,一下子将你打倒,像触电了一般,你会替他开心,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你可以看到人的艰难,人的坚持,人的追求。不要以为这一击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有很多的铺垫,一步一步地递进。”
王健一心触摸音乐之“道”。
最成功的演出应该长什么样子?得到的答复是演出结束了,有人过来说:你今天对这个曲子的诠释方法我坚决不同意,完全是错的,纯属牛头不对马嘴,但我还是被你感动了,你的说服力太强了,为你鼓掌。
说话间,王健一脸的神往。
(本报记者 王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