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佛坪老县城,早晨六点半,万鼎会像当地农民一样,一件大棉袄裹身出门,不同的是,他手里“农具”变成了一台相机。每天1.5公里的山路,万鼎走过去,晃回来,看着路边熟悉的小树,“今天上面还有几十片叶子,明天可能就剩下十几片了,后天可能就剩下两三片了,下雨了它是什么样,刮风了它是什么样,我会去观察,何海霞老师对我说:‘画家一定要勤于动笔,但是,动笔只是一方面,一定要勤于动眼,但是,动眼也只是一方面,要勤于动心。你一定要去观察它,了解它,这样你才能深刻地记下它。’”
“云来了,雾散了,我每天就是这样生活、绘画和思索,非常惬意。”一棵小树的姿态,万鼎都看不够,何况这巍峨的大秦岭?
祖国
2014年10月28日,对于画家万鼎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他的巨幅青绿山水画《看山还看祖国山》完成交接,落壁于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
接过作品的收藏证书,面对自己精心创作的这幅高2.17米、长17米的山水巨幛,万鼎谈起了创作初衷——
“我是陕西人,长期居住在大秦岭,对大秦岭有着深厚的情感,但我认为,作品挂在人民大会堂这样一个国家级的殿堂后,应该有更加广阔的胸怀。祖国的山川无处不美,无处不秀,所以,我在创作时摆脱了地域束缚,以此山此水作为载体,升华为对祖国山川的热爱,歌颂祖国欣欣向荣,这也是我为什么把画作题目定为《看山还看祖国山》的原因。”
《美术》杂志执行主编尚辉在《看山还看祖国山》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正能量。他指出,这幅力作脱胎于大秦岭的崇山峻岭、流泉飞瀑,又不局限于此。“在某种意义上,万鼎所描绘的绝不是他个人看山览胜的审美经验,而是他为我们这个崛起了的中华民族,谱写的一曲彩墨淋漓、荡气回肠的祖国颂。”画家将在大秦岭长期积养的浩然之气吐纳于纸上,学养、修为和胸襟,最终决定了作品的恢弘气象。
万鼎回忆,2014年年初,由于人民大会堂二楼东大厅进行多功能厅改造,设计师常莎娜从总体出发,希望有中国文化味比较浓的作品陈列,希望是青绿山水画,便在全国进行选拔。“常莎娜并不认识我,她在网上调取了许多人的资料后说,‘我们就要这个人的青绿山水。’”凭此机缘,万鼎走进了设计师的视线。
对青绿山水情有独钟的万鼎特别举出了不久前落幕的北京APEC会议的例子,“你看‘水立方’内部四周的整体布置就是典型的青绿山水,亭台楼阁,金碧辉煌,很符合祖国如今蒸蒸日上的氛围,而且有很强的民族感。”
最终,2014年5月,应人民大会堂管理局之邀,万鼎开始了自己耗时三个月的创作征程。
万鼎不会忘记,1959年,人民大会堂刚落成,傅抱石、关山月两位大师合力创作的巨幅山水杰作《江山如此多娇》,成为中国美术界的不朽精品。万鼎更不会忘记,就在2013年10月,自己的同乡、陕西省美协主席王西京为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创作了巨幅画作《黄河,母亲河》,世人瞩目。
这一次,担子落在了自己的肩上,万鼎感到了沉沉的分量。
“因为作为厅堂画,若采用传统宣纸绘画和装裱,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变黄,因此在创作中,我决定采用油画布和丙烯材料。将中国绘画的观念与现代材料结合起来。”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万鼎的创新勇气来自于多年的教学和实践,他并不排斥对西方绘画材料的运用。
曾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教授中国山水画多年的万鼎,深知色彩与时空对于现代审美经验表达的重要。“我是用中国绘画的观念和技法来创作这幅长卷的,画完后,它依然还是一幅中国画,传达的也还是一种中国精神。”
《易经》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973年师承著名山水画家何海霞,1987年就读西安美术学院山水画专业硕士研究生,并随后留校任教。这些经历,让万鼎早已悟出,材料的改变并不意味着传统的丧失。“艺术家对传统文化的把握一定要有度,既不能盲目丢弃,也不能闭关自守。我希望在创作中,将新的技术、新的能量与民族文化交融,而不失民族文化的根本。”
“尽管万鼎使用丙烯颜料在油画布上作画,但绘制方法、画面结构和视觉效果都是中国画的,仍然保留着中国画传统的笔墨韵味,他的石法、树法、水法处处见笔,泼墨的黑色更加衬托出泼彩的钴蓝的艳丽厚重,在天空云水的处理上大片留白,甚至用稀释透明的丙烯颜料在油画布上制造生宣纸上水墨氤氲的水痕墨迹。”中华书画家杂志社总编辑王镛更是用唐代诗人陆龟蒙称赞越窑秘色青瓷的名句“夺得千峰翠色来”来形容《看山还看祖国山》给观者带来的审美意境,“尤其是那种苍翠欲滴、艳丽厚重的蓝色调,为人民大会堂增添了一道赏心悦目的光彩。”
“万鼎这件作品犹如一件工程,从酝酿、构思,到确定图稿制作,包括作画的材质工具,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人民大会堂建成以来一直是全国人民崇仰的殿堂,宏大的厅堂体现了十三亿人民泱泱大国的气派,其壁上的绘画无疑应当与之匹配。”观赏《看山还看祖国山》,美术评论家孙克深感震撼,“宏阔的气象,深邃的意境,精湛的技艺,确乎是引人入胜之作。”
确实,《看山还看祖国山》给观者带来的是“一次兴奋的审美体验”,三组起伏跌宕的叠嶂峡江,分别奏响了“满天朝霞”“重峦叠翠”和“大江东去”三个乐章,气韵生动。峰峦山石,流云飞瀑,中国画独有的审美境界,在万鼎勾、勒、点、擦、皴、染的笔端点化间一一呈现。
“一种气壮山河、包孕万物的升腾之力。”在尚辉的眼中,《看山还看祖国山》“并没有像《江山如此多娇》那样直接画出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而是通过画幅左侧紫气东来的万道霞光、沐浴朝晖的万里碧空来暗示喷薄而出的太阳,这就像一首山河颂交响乐前奏出晨光熹微、万物甦醒的序曲。”
秦岭
“这是秦岭南麓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地方。这儿的老百姓为了留住这些鸟,为了保护这些鸟,他们已经三十年都没有用过化肥,没有用过农药了,真不容易啊!”
这段纪录片《大秦岭》第六集“万类霜天”的开场白,是由万鼎说出的。只见画面中的他,蹲下身,手持相机,不时按动着快门,远处树顶上起起落落的飞翔的精灵,被瞬间定格。
万鼎的镜头焦点对准的是中国珍稀野生动物——朱鹮。
曾广泛分布于中国东部、日本、俄罗斯、朝鲜等地的朱鹮,由于环境恶化等因素导致种群数量急剧下降,至20世纪80年代仅我国陕西省洋县秦岭南麓有7只野生种群,后经人工繁殖,种群数已达200只(2008年)。
作为纪录片中唯一出镜发声的画家,大秦岭的野生动物保护故事能由他的一番朴实话语后引出,万鼎很骄傲。
20世纪90年代末,在当地政府的协调和帮助下,万鼎在周至县佛坪老县城旧址附近购置了十几亩地,命名为“万鼎艺术基地”。基地于1998年开始建设,2000年正式入住,从此,他成了一名以笔为耕的秦岭“山民”,靠山临水而居,早观晨雾,晚看落霞,凡尘俗念随门前流水而去,历春夏秋冬,心随景去,境随心生。
“一年有一半的时间,我是在基地里度过的。”完成了教学任务,抛开了繁杂事务,万鼎会驱车200公里,从西安市区“逃”到这个“世外桃源”,170平方米的工作室,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每天早晨起来,披着一件棉袄,拿着相机,步行几公里的山路进山。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那种感觉不是偶然一次下来写生可以领悟得到的,那是一种与自然真正的交流。”在大秦岭中,万鼎不断探寻创作的源泉,“不是秦岭的某一个地方,而是对秦岭的感受,是秦岭苍苍茫茫的神秘,秦岭的自然气息和我的性格是共通的。秦岭大气、秀美,而我又是个直率却又细心的人。”
2010年,万鼎应邀为西安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丹凤门创作绘制了巨幅金碧青绿山水《云横秦岭》。
“二百平方米的泼彩青绿,不可立画,立画不可上上下下,更不可恣意泼洒。寻求数日,得一‘车间’约四百平方米,将画布拼将起来,以待粉稿……哪知,二百平方米的画布已远超生理视角的范围,人立于画布之前,俯视不可全貌,只可上下左右游以览之……我赤脚上阵,游走在画布上,心随布移,布随山转。走着,走着,与小稿略有变动的大构图产生了……帮忙助力的学生,有的端盘,有的拿碗,我端着一盆浓烈的蓝,泼洒出此画的第一片开篇之蓝。游走、弹行、跳饮,水破之、墨合之……心,勃然而动,笔,随行而生。”
泼彩、泼墨、勾勒、晕染,万鼎将唐代盛行的“青绿山水”画法在作品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样,这也是一幅用丙烯颜料在油画布上完成的中国画作品,《看山还看祖国山》与其可谓“姊妹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秦岭,在唐代大文豪韩愈笔下凝重且苍凉。而如今,在万鼎的画中,它则是“一个和谐的秦岭,一个梦幻的秦岭,一个和平的秦岭”。
“这么多年来,大秦岭给了我很多创作源泉和创作素材,这也使得我与秦岭山脉产生了特殊的感情。秦岭是陕西的骄傲,更是我们国家的骄傲,在自然保护方面,保留了一个非常完好的大山脉,里面的珍奇异兽都非常的丰富,大秦岭是我们值得珍爱的一个地方。”
画面回到纪录片《大秦岭》“万类霜天”的尾声——
只见万鼎手持画笔,凝神伏案,挥毫泼墨,一幅长22米的巨作——《大秦日月同辉图》映入眼帘,画作描绘了被誉为“西安人的母亲河”的黑河从秦岭源头到黑河水库的壮丽景色。
为创作这幅长卷,万鼎曾深入秦岭腹地黑河沿线进行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写生,并经过精心构思,才创作出了这幅难得一见的山水国画艺术珍品。
游秦岭,看秦岭,画秦岭,在万鼎的画作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大爱——对母亲河、对大秦岭、对大自然的爱。“他挚爱着地处南北分界的秦岭山脉阳见刚烈、阴存优柔的风性两面,尊仰着长安画派先贤入于传统、出于生活的文脉两观,拳拳就合着自己肩担中国山水画在复合中创新的悄切意念,山居秦岭腹地大半辈子,默默对景写生,殷殷尝试着画技与自然的契合,艰难地走出了一条困惑备至而豁然见效的成功路子。”王西京这样评价万鼎的坚守。
小树
“祖师大千先生,天生豪放,气概胜人,后学历集百家技艺于其身,厚积薄发,以泼彩泼墨法壮自然山川之大气象,画面所见,非能事小技娇思造作之态所为。大青大绿,自然流淌。如翡翠一般奇丽,如古铜一般厚重,而又不失智者的‘画眼’。
恩师海霞先生,天资过人,积古今与师学为一身,居长安守秦岭,历览名岳大川,于青绿与大千泼彩之上,巧施金璧,华贵而厚重,雄奇而秀润,真奇才巨匠。”
1973年,18岁的万鼎成为何海霞的关门弟子。谈起自己的恩师,却是一棵“小树”的教诲更让他刻骨铭心。
“学画过程中,何先生教导我,山石的问题相对来说还好解决,一棵小树画好了就很能说明问题。”当时,年轻的万鼎并不能理解老先生的意思,“为啥一棵小树画好了就能解决问题?”而这一悟,从不理解到理解,竟用去了他几十年的时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山水画里面,一棵小树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分疏密关系,穿插左右,节奏韵律。如何把一棵小树画得很有生命,画得很有姿态。”万鼎用一个“势”字来概括了这种创作感悟。
“这种势,是一种个性的姿态。小树是一种生命,在山上它是山的衣服,即使在山脚下,它也极能起到一种画龙点睛的作用。”就这样,万鼎从一树一石、一草一木开始,认真习练,仔细揣摩,熟烂于心,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万鼎渐渐领悟了恩师的这一看似小小的点拨,“没有一笔一画,就不会有一组一景,更不可能驾驭大场面。”如今,已在西安美术学院从事教学近30年的万鼎依然喜欢用这棵“小树”来教育自己的学生。
2008年是何海霞诞辰100周年。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美术家协会分别在北京、西安两地举办了系列活动纪念这位优秀的艺术家。
这年9月,万鼎赴北京参加由中国国家画院举办的“纪念何海霞诞辰100周年大型画展”,并编辑出版了《千霞万彩——纪念何海霞诞辰100周年万鼎山水画集》。
“千霞万彩”的“霞”(何海霞)和“万”(万鼎),暗示着张大千—何海霞—万鼎这一脉络。画册以近60幅的青绿山水汇报了万鼎在艺术之路的研习心得和成果,扉页标明“纪念恩师何海霞先生诞辰100周年”,开篇又有师祖张大千、师傅何海霞和他自己的照片,有两位先师的简介和代表作品,同时附上了聆听海霞先生教诲的真切回忆。
作为何海霞的高徒,万鼎深知,只有用自己的作品才能报答恩师艺术上的抚育之恩。而后的10月25日,“纪念何海霞诞辰100周年万鼎山水画展”又亮相西安亮宝楼。画展上的50幅力作皆为八尺丈二大幅作品,内容以山水为主,除了大秦岭主题外,还包括西岳华山和陕北高原等题材。
中国国家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杨晓阳亲切地称呼与其一起工作二十多年的万鼎为“老万”。“想想老万经历的几十年,虽说幸运,却也艰难,幸运的是起步很高,少小既有幸拜在大师何海霞门下,少走弯路。艰难的是传统师傅带徒弟式的教学方式在西画统治国画,甚至西画压倒国画,以西画标准代替中国画标准的当时(包括现在),虽说大师亲传,却始终有‘不科学’‘不学院’的嫌疑。于是,老万卧薪尝胆,几年时间硬是考上西安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步入所谓正统学院殿堂,三年顺利毕业并且留校任教,传统的先入为主,在以后补充了学院式的全面教育,使得老万表现出了比一般纯粹以西化为主的学院生更宽阔的功底和更鲜明的中国传统特色。在中国经济改革取得辉煌成就全面影响世界的今天,在重视文化,重视国学,重视中国美术的中国风格、中国标准的今天,老万的学画道路则显得很可贵,很有效,很有借鉴作用,那就是中国人应按自己的,五千年文化大国的标准画自己的画,走自己的道路。”
老万并不服老。绘画之余,他爱好摄影,镜头和画笔是他最亲密的伙伴。
“没啥,一切都是为了高兴,而艺术活动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对主体情感的释放……试想,我们按动一下快门,泼洒一片丹青的释然心情,与山沟里的老农蹲在阳坡下,敲两下烟飞灰尽的烟袋锅那种‘神着呢’的悠然劲儿,有啥两样吗?我们在生命中一个偶然的机会,搭上了一趟‘艺术的列车’,去哪儿?不知道。‘乘物以游心’,去散步吧!在这种自修的过程中去历练。”万鼎为自己的摄影集命名《散步》,序中他这样写道。
万鼎说,这也是他走入“天命”之后才有的认识。他在散步中学会平和,学会“没啥”,体味着生命的悠然自得。“散步,就像一曲黄土高原上的信天游,味足!意长!自知!”
微信的朋友圈里,万鼎是活跃的,经常能看到他的一些生活点滴和瞬间灵感,他是一个快乐且简单的人。而在最近的更新中,“祛病佑康”成为这位画家的主题——父亲病重住院,祈祷祝福老人早日康复。
而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17岁时,万鼎被父亲领进了何海霞家中。在那儿,他第一次见到了国画,“一见到水墨画,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前些日子,老父亲在医院的病榻上庆生,医护人员为老人唱起了祝福的歌,万鼎用手机记录下了这一感人的场景,他一次次地刷屏,感谢友人对自己家人的关切,他懂得感恩。
春之盎然,夏之翠绿,秋之金黄,冬之皑皑,四景交替,岁月轮回。曾经的小树,如今已然参天。
做秦岭的守望者,做祖国的歌颂者,做艺术的传承者,做生活的感悟者。万鼎,一个地道的陕北汉子,用画中的丹青,描绘着,阐释着心中的情愫和世代的变迁。
(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