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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01月09日 星期五

    现场

    吉古阿机

    作者:詹福瑞 《光明日报》( 2015年01月09日 14版)

    1

     

        吉古阿机是西昌市接待处的工作人员。不用问,听姓名就知道是彝族姑娘。

     

        一早,面包车停在住处门口,接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的专家去昭觉考察。阿机就站在车门前,招呼着大家。专家资历深,年岁也大,几位年过八十,最小的也是花甲之年。阿机很细心,专家上车,都要扶一把。车要开时,阿机背对车门,自我介绍,我叫吉古阿机,今天由我陪伴各位专家。专家就问,哪四个字?“吉祥的吉,古代的古,阿机的阿,机会的机。”大家就笑,“阿机的阿,是哪个阿?”但也就记住了阿机姑娘。

     

        阿机介绍完自己,忙着给大家发水。抱着瓶子,晃晃悠悠,走到每一个座位前,一瓶一瓶地交到专家手上。专家说,从前面往后面传吧。阿机笑了,因为她已经发到了最后一个人。然后坐到倒数第二排靠边的座子上。这是车内最不舒服的座,车座在车轮上面,座前鼓出一块儿,腿伸不开,阿机只能侧身坐。阿机侧身坐,显出好身材,白衬衣,蓝裙子,单纯的像个大学生。后来知道,阿机参加过彝族一年一度的选美。

     

    2

     

        车,行在林中。刚刚下过雨,有薄薄的雾,山间空气极清新。专家打开窗子,空气似清凌凌的水流进来。阿机站起来介绍,这一带是机播林,这里的负氧离子,比西昌的高出百分之三十,至于成都,就更没办法比了。阿机在成都上的大学,那是她走出最远的地方。大家就做深呼吸,似乎要把北京带来的空气都替换掉。阿机见此状,略显得意,看得出她很爱自己的家乡。

     

        车行一个小时多一点,转过山弯,停在半山腰的一个学校前,这是专家今天考察的第一所学校,四呷村小学。进门,南北各两间教室,不过四十平方米的院子。桌椅已经搬空,墙角的房间里,扔着两个脏乎乎的搪瓷盆。旗杆上挂着国旗,风吹日晒,也已经褪去红色,有些近白了。昭觉县教育局长介绍,因是危房,这所小学已经搬走。但是,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曾经装过八十多个学生。

     

        阿机跟着人群,一间一间看,神情有些落寞。上车后说:“这小学不错。”“啊?还不错!”专家说。专家昨天刚刚考察过西昌市的小学,气派的教学大楼,花园式的校园,塑胶跑道的操场。黑板分三块,中间拉开,是视屏,可以网络化教学。北京的专家说,这样的设备,北京的一些小学也不会有。可是,出西昌不过一小时,竟然成两个世界。市里是欧洲,第一世界;这里则是非洲,第三世界。专家多是教育界耆老,也算见过世面,见此状,还是惊讶得直咂舌。阿机不再吭声,默默地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阿机,你想什么呢?”省教育厅民族处处长问。阿机笑了笑,好像有点儿勉强。

     

    3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山越来越陡,树也越来越稀疏,孤零零地像秃子头上的几根头发。也很少看到庄稼。偶尔会见一两片荞麦地,似撕碎的布衫挂在山半腰,这一切告诉车上人,我们来到了穷乡僻壤。

     

        快到山顶时,车离开了沥青公路,车头向下,扎进了一条乡村马路。道路逼仄,坑洼泥滑,路边即是悬崖。车歪歪扭扭,似乎在拧着走。大家静下来,没有人说话。这样的险路,不用说,每个人都提着心,屏住了呼吸。好在这样的路不是很长,不到半小时,过了一条小溪,司机加足了马力,拐上了右面的一个山坳,停下来。路边,三间孤零零的瓦房,就是我们要考察的第二个学校:碗厂乡大石头村小学。

     

        教室的门开着,校长等在房檐下,给考察的专家介绍情况。一切都在眼底,还需介绍什么?有的人站下来,听校长讲,有的直接钻进了教室。前窗还有玻璃,后窗只有几根棍子支着。还未进门,霉味扑鼻而来。说是教室,里边空空荡荡,除了黑板,一无所有。天花板被漏下的雨水画成一幅斑斓的黄色地图。地上也浸着水迹。这是否亦为废弃的教室?

     

        屋外,校长已经介绍完,正与教育局长说话。财政不给钱,就这个状况。也许是如此想,在专家的面前,局长没有因为此校的窘境而难为情。但校长却看到了机会:“局长,你看我这儿的孩子,连个厕所都没有?”局长看了看县领导,看了看省教育厅的领导,慷慨地说:“好吧,今年就给你修厕所。”校长傻傻地笑了:“谢谢局长,谢谢局长!”但是那院墙呢?大敞着,不安全呢!盖个厕所,校长就已经大喜过望了,至于院墙,校长连想都没敢想,没钱的局长也是无奈。

     

        山间空气虽好,但我觉得这里令人窒息,就走开了。对面三五步,有三个男人,两个穿棉袄的蹲在地上,一个穿夹克的站着,默默地看着这伙陌生人,发呆。一个妇女,领着小孩,从学校走过去,站在高处,也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伙人。我走过去说话。想不到,她会说很标准的普通话。一问,也是彝族,嫁到这里。看上去四十许,有些沧桑,实际年岁刚过二十,换到城里,略施粉黛,也是漂亮的主儿。她没有上过学,普通话是在外打工时学的。孩子三岁,怯怯的,怎么逗也不说不笑。妇女说:“他怕人。”我问:“孩子大了,上学吗?”“上!”妇女说着,眼睛望着远远的山下。山下就是昭觉县。

     

    4

     

        阿机一直跟在队伍的后面,不说话。依旧扶每个人上车,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只是看着多了心思,若有所思的样子。

     

        车摇晃了半小时,回到了沥青路上,轻快地往山下滑,但专家的心情却未从大厂学校走出来,个个心情沉重。有人在前面议论:“想不到还有这样破的学校。”说到“破”时,我注意到加重了语音。没有说“落后”,因为“落后”不足以说明这个学校的现实情况,也不足以表达说话人的感受。然后就是沉默。阿机在后面说:“我就在这样的学校读过书。”声音不高,但清晰,似乎沉浸梦中,却是清醒过来的话。这是大家要说的话题,却来了亲历的人。专家都回过头看着阿机。阿机知道大家等着她说,眼睛看着前面,也是面对全车的人,讲了她的经历。

     

        阿机出生在美姑县。美姑出美女,西昌选美,冠军多出此地。阿机小时候就好看,但并不幸福。阿机爹生了三个孩子,阿机、阿机妹妹和弟弟。但是阿机几岁时,妈妈就离家出走,是爹把他们拉扯大的。爹发誓培养孩子成人。开始在村里上学,就是大厂学校的样子。爹说,这样的学校教不出孩子,搬家到县城。还是觉得不行,就搬到西昌。阿机爹没文化,不知有孟子,却做了孟母三迁的故事。阿机爹靠打工供三个孩子上学,打工钱不够,就去乞讨,看尽了白眼,吞尽了心酸。阿机爹一生的辛苦,加上一身病,改变了孩子们的命运。阿机考入四川师大传播学系,刚刚毕业分配到西昌市政府招待处。妹妹今年高中毕业,考入西南民族大学。弟弟正上高一。

     

        阿机讲她自己的故事,很平静,像在讲他人的故事。专家却被深深感动,爱开玩笑的陈老红了眼圈。就问:“你妈回来了吗?”“没有。”“想不想她?”“不想。我们很小,她就走了,我们姐妹都不知道有她。”“你爸呢?”“还在西昌打工。但身体已经不行了,有好多病。”说到这里时,阿机眼圈红了,眼角有了泪花。低着头,走到车前,打开纸箱,给大家分水。直起腰时,眼睛微微地笑了:“现在好了,我有了工资,可以为爹分担一些。”又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爹治好病,再买一件新衣服给他穿上,带他去北京、去世界旅游。”

     

        此时大家才注意到,阿机的确是个美人儿。阿机的脸微黑,典型的彝族鼻子,挺拔,但含蓄,不似欧洲白人鼻子那么嚣张。阿机的眼睛最漂亮,圆圆的杏核眼,微挑。黑眼仁多,白眼仁少,自然笑。说到“好了”时,更显出甜甜的味道。听阿机讲着故事,我有时会走神,总是瞬间闪过山上见到的妇女。

     

        阿机注意到了专家的沉重,站在座位前,说:“我给大家唱支歌吧,是火把节唱的。”彝语,听不懂歌词,声音却好听,学生腔改造了民歌的热烈与狂野,轻轻地飘着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渴望。

     

        (作者系知名学者,国家教育咨询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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