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土改”过后,大姐落籍在半山区一个叫做潮流的穷村。这个村名叫人遐想,似乎暗含着一种宿命。
大姐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姐却不用下地做农活,只在屋里“车衣”(踩缝纫机)。日后慢慢知晓,这叫做换工,大姐给村里人做衣服,村里人给她实物。大姐屋里断不了有村里妇女进进出出,有一位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倒不是妇女,也不是二流子,他是青盲阿喜。
潮州话青盲就是瞎子,阿喜是天生的青盲,无父无母,“无嬷(妻)无狗”,据说有个堂叔,不认盲侄,是故孤身一人。他之所以成了常客,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大姐是县城人,知书达理。此外,大姐家成份“高”,一般人家不敢亲近,阿喜为贫下中农,却什么都不怕。
阿喜说,我大姐给他做过衣服,可我从没见他换过新衣。我印象中的阿喜,无论在哪儿,总是光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广东潮汕地处亚热带,如此穿着倒不稀奇。阿喜欢喜唱潮曲,因为失明,看不出他的表情,却可以感受到他的那份自得。阿喜也欢喜闲说话,当下的趣事,邻村的逸闻,甚至古时候的无稽笑谈,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不疾不徐,很有感染力。
都说青盲耳朵灵,一点不假。据说阿喜站在岸上听得出水中鱼儿的唼喋声,我以为夸张。有一次,阿喜陪我到河边玩,我只顾向前,他却停步,我未留意,谁知他“噌”的一下,跳进水里。我不知他是失足还是成心,等他冒出头来,手里竟攥着一尾鱼,话音不紧不慢:“叫四婶(对我大姐的称谓)做顿鱼粥。”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去看望大姐,依旧是那个潮流村,“轧轧轧”的缝衣声中,屋里坐的依旧是阿喜。鞭炮声响,好像村里在庆祝什么。阿喜说,不用去看,那条水渠修好了。阿喜似乎闷闷不乐,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避忌,话语还像从前那样汩汩流泻:“阿尾舅,你还记得从前那条溪吗?有弯有直,有草有树,田是田,园是园,竹是竹,林是林。”我答应着,他的描绘让我想起从前的风光,他是青盲,可他比谁看得都明白!“那溪道拐弯的地方水缓,鱼好藏身,别看脏乱,尽是食物,现在变成水渠,改了直道,树没有了,连草都不长,鱼根本就待不住,去哪里找鱼去?乱来啊!人就跟鱼一样,都赶进水渠了,这边也限制,那边也限制,人也待不住了……”我忽然想起古人说隐居,大隐如何,小隐如何,还是苏东坡说得有趣,“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我忽然觉得阿喜说鱼,很有些哲理。
阿喜忽然又冒出一句,“乜个(什么)人民公社,不用多久就得鸟铳!(潮州方言,完蛋之意)”
“轧轧轧”的缝衣声戛然而止。大姐厉言正色:“阿喜兄,你回家吧!”
阿喜莞尔一笑:“四婶呀,我什么也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见!我,一个青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