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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2月12日 星期五

    社会时空

    金门蝉与北京蝎

    作者:吴钧尧 (台湾) 《 光明日报 》( 2014年12月12日   16 版)

        听到或读到老一代的人形容他们饥饿的样子,多半是外省老兵,南征北讨的日子就是一段饥饿史。后来在台湾台南盐分地带文艺营队当学员,夜间听老师们谈起从前的苦难岁月,以光荣的口吻叙述那个贫匮年代,如同我们现在跟子女提到:“想起以前啊,日子哪有这么好,一年吃没几次白米饭,吃鸡腿得结婚喜庆才有……”我说,我也穿过面粉袋,吃过米虫爬呀爬的米。老师极为讶异,但一听我是金门人,就信了。我虽小老师一代,但金门早期发展落后,我竟在对贫困的理解上,跟老师们算是同时代的人了。参加夜谈的同学纷纷投以艳羡的眼光。

        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贫匮而被羡慕。

        贫穷的农家子弟,得设法把各种东西都吃下肚子里,还不能闹肚疼。曾应台湾《中国时报》副刊邀请写一篇“美食”文章,我说,实在写不来,主编鼓励:“不然,有趣的、新奇的也行。”我因此写了小时候怎么抓蝉,然后又把蝉丢进燥坑里烤熟,剥了蝉的背来吃。事后有人说,真有这么一道菜的,做法却是高明精致多了;还有人问,现在还吃蝉吗?我说,当然不敢再吃了。

        记得某小说家小时候也曾深度饥饿过,所以他吃饭吃得专心、吃得急,明明身在繁华台北,菜上桌,却忘了时代似的,专心盯着,唯恐吃不到。他说:“家里兄弟姊妹多,不快,就吃不到。”“唯恐吃不到”成为深刻的梦魇,时时刻刻在通缉他。

        认真回忆起来,我不算被饿过,但肠胃间常有不满足感。下课后,同学多往村里杂货店买零食,再跑回树下,坐在单杠或防空洞旁吃。他们吃脆脆香甜的小耳朵饼干,舔红红亮亮的鱿鱼干,吃得那么津津有味,让我不住吞咽口水,想象它们的美好味道。尽管是在一个普遍穷苦的时代,还是有贫富之别。

        有人家贫,长大立志经商致富,有人尝受病痛,以后成为名医,一个人现在的样子,很多时候,在过去已经决定了。不过,童年羡慕别人有可口食物的我,却没成为一个美食家。

        我对美食的定义,不外是有大颗蚵仔的蚵仔煎,包有金橘的礼饼,还有烫乎乎的地瓜稀饭。懂美食的朋友笑我,这些都属“小器”,登不上大雅之堂啊。从一个人定义的美食,或能判断一个人的出身吧,比如出身务实农家的我。

        我那贫农父母是这么教导小孩的:“相村,吃有抡。”(闽南语)意思是东西少,大家互相礼让,少吃一些,东西虽少,还有吃剩的。所以,我没在那个贫困年代被饿着,也没像那位小说家,必须以争夺的态度看待食物。

        没饿过,不知食物味道,但到这个时代,却没有人再舍得子女挨饿。

        和那位小说家相同的是,某些记忆也深深地植根在了我的脑中。有时候,应台北美食家或机关单位邀请,吃尽各式美食,事后回想,却都记不得味道跟菜色,却老记得我怎么捕了蝉,又烤了蝉。

        1993年,我刚大学毕业,两岸观光开放没多久,我跟朋友上北京。当时没有捷运,没有鸟巢跟水立方,北京一派老样。王府井大街灯影飘摇,小吃一道道,一伙人看得眼花缭乱。朋友看到炸蝎子,又好奇又鄙夷,却还是忍不住花了两块钱人民币,买了好几只吃。我当时想,吃蝎子恐怖吗?那么,吃蝉如何?

        试问老饕,有“烧蝉”这道菜吗?这道料理不需盐巴、花椒或柠檬,只需要灶一个、蝉数只。这个配备在今日并不常见,但在30年前的金门,家家户户都有。蝉如何吃?只需放在微温的灶肚里,翻动柴灰,刮扒出蝉时,它全身焦燥黝黑,蝉翼灰飞湮灭,只剩蝉体浑黑结实。我不吃脚,也不食肚腹,剥开蝉的背,那黑黑的两面背历经酥烤,一剥即碎,热烟、肉香齐上。肉,仅小指指节大小,却液丰味爽,毫不腻口。我常常一烤许多只,捞出灶后,等它们微凉,再一把抓住,慢慢啃。

        这道料理,最麻烦处是抓蝉,还好,我居住的村头昔果山,蝉非常多,只要有高粱秆一根、塑料袋一个,就没困难。我常在上午捕捉,边抓边玩,等到午后,蝉玩腻了,而灶也停止炊食了,我便走进厨房,蹲在灶前,往火堆丢。蝉几乎都闷不吭声,就让它自己燃烧,完成一个孩童吃的欲望。我日后偶见壮如壁虎、黑甚蟑螂的蝉,明明熟悉,伸手去抓却觉得恶心,但是,我竟吃过它们?

        我不知道村里有谁跟我一样吃蝉。吃蝉到底是玩伴、乡人们教我的,还是我独创的发明?我每一想起这事都要困惑。但如今回首,也不觉得对蝉有何愧疚,倒讶异那个我,那个还是孩童的我,他吃食的意志如此坚定,在饮食、营养都缺乏的环境,努力吞咽。现在,我瞧见别人吃美食,自己口上却无余物咀嚼时,仍不禁口腔生津,暗咽口水——会是这个缘故,我才开始“烧蝉”的吗?

        饥饿竟这么深刻,而一种匮乏,也深深地寄居在饥饿里了。

        (作者曾获金鼎奖、《时报》《联合报》等小说奖,梁实秋、台北文学等散文奖,著有《女孩们经常被告知》《那边》《金门》《如果我在那里》《峥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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