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并非任由文人专美,非文人中同样有作得快文、妙文、奇文、至文的,令人击节称赏,携卷高歌。
有帝王一类。他们绝非博学之士,而天赋本色,语出气象万千。如刘邦项羽:刘邦出身卑微,初“好酒及色”,后又大骂“竖儒”;项羽出身贵族,少时“学书不成”,连他喜好的兵法也“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唐人章碣有句:“刘项原来不读书!”然而,这二位偏偏留下了千古绝唱——《大风歌》和《垓下歌》!《宋史》多处推崇赵匡胤的武艺,民间也夸说他三十六手红拳打天下,但都回避了学业问题。然而,我在《十国春秋》里读过他未发达时咏月的零断句:“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何等的襟怀和文采!再说出身低贱的朱元璋,他当皇帝后手不释卷,可谓自学成才。他自己起草文件,渐渐地形成自家简洁凝练的行文风格。民间流传朱元璋客庙留诗:“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腿,恐把山河一脚穿!”明白如话,气势如虹,某些皓首穷经的文人学士如何望其项背?
又有武将一类。最出人意表的当推南北朝的曹景宗。据《曹景宗传》载,天监初年,“帝(指梁武帝萧衍)于华光殿宴饮联句……景宗不得韵,意色不平,启求赋诗。帝曰:‘卿技能甚多,人才英拔,何必止在一诗?’景宗已醉,求作不已。(梁武帝)诏令赋‘竞’、‘病’二字。景宗便操笔而成,曰:‘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帝欣不已。(曹景宗)于是进爵为公。”这个曹景宗端的了得!“竞”、“病”作韵脚,真叫难为人,而他竟然写得如此达观豪迈,且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令当时诗界领袖沈约等人“嗟赏之”。由于会打仗,还会写诗,自古至今便有了儒将一说。迨至近代,徐珂编纂《清稗类钞》,举郑成功为“能诗儒将”,说“郑成功勋业著海南,世鲜知其能诗”,因录郑诗数首,以为佐证。其中“碑碣空埋地,阶砌尽杂苔”,“偶迷沙路曾来处,始踏苔岩常望山”,“霜林独爱新红好,更入风泉乱壑间”等俱是秀句,深微淡远,不似武夫吐属,列入文人佳作,毫无逊色。
非文人之文,除了帝王将相,也还包括农工商贾、僧道异人、七行八作、三教九流的诗文。《诗三百》《汉乐府》自然是民间歌谣,而传诵千古的《击壤歌》《卿云歌》《渡易水歌》《敕勒歌》,也都出自上述各式人等之手!我以为,写诗作文,较量的未必只是学识的多寡,而是对生活的感悟、个人的品位,以及人格力量。回过头来,当今文人,又有多少人真正称得上具有人格魅力,或是对生活有着透彻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