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本中观画非常适合外行,因为可以省略画法、书艺的专业阐释,而直接将其理解为“诗文”的一部分。画家买鸿钧的《烟云供养》是一本奇异的书,以画为主,以书为辅,兼用诗文释画解书,便成了一册“诗文书画”集。重与轻,浓与淡,黑与白,繁与简,画家所要处理的就是这样的比例和关系。即使不懂画技,却也能感悟到画幅带来的冲击与印象。观收入《烟云供养》的画作,黑与白、重与轻像两道光直扑眼帘。浓重的黑常常占据画面的主体,但其间每每又闪烁着白色的光。那黑不是铁一般的沉重,它们通常由树组成,树叶一律是深黑的,树干则根据光影和角度而决定色调。那白也不全是“烟云”,有时候是流溢其间的溪水,散落而下的小瀑布,也或者是在树林间通往林间柴扉的青石小路,又或者是缓缓而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在他的画面里,树的顶端往往还有山,山峦的顶部还有川,平川之上又有一片辽远的、明净的空间,它们是流淌着的,充满动感,但通常还不能确定它们究竟是烟是云还是水,即使有溪流向下跳跃也仍然不能,我觉着这一定是画家刻意如此处理。无论如何,它们常常和那些向上的、浓黑的树形成反向延伸,或者说是那些白用温柔之刀将那浓黑切割,却又与之和谐地共融于这画面之中,构成一幅只有自然界才能达成的动静相宜、浓淡兼得的景观。
买鸿钧所作统称为山水画,自古以来,顾名思义,山水画贴近自然却反映心性,这也是中国古人留下来的玄妙传统。“我”不说,任你猜,猜不出或不对,则要么观者识力俭隘,无从体会,要么画者笔力不济,无从表达。买鸿钧笔下的山水无疑是属于心间的,不管他的画幅大或小,景物一定不是瓶中栽培而是天下固有,他的作品多是写生所得,所以每有确切地理方位和“现实依据”,京郊、太行、晋北、中原的名山风光,也或南国之九华山、南昆山的观览,南北通行,刚柔并举。有人说他的画中有南风北派相融的特征,并将之视作其自然山水观的体现,而在我这样的观者看来,则是因为他寄情山水甚深甚笃,无论南北,兼通我心方能入画,固所画无论天南地北,其实都是心中所有。他十分强调画与心的关系,所引经典画论也都不出一个心字,“画本心学”“与其师诸物,未若师诸心”,等等。在命名本真和心性苛求之间,画家其实也是在寻求一种妥协,不可太随意,也不可无心迹,由此而寻找一种物我之间、虚实之间的平衡。他的山水画里没有人影,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其意境说到底是排斥了所有人物动物而凸显自己。但在买鸿钧的画中,所有的感情、心境都化作了山水间黑白、浓淡、繁简的比重,而不以人的哪怕背影、姿势来直接表达。他是彻底的山水主义者,是坚信山水能说话的艺术家,这种决绝不但需要超拔的信心,而且要有对自然的更深刻的体悟。他的山水画中,动感和声音来自烟云缭绕,来自溪水跳跃。他甚至不怎么引入花鸟,偶尔有一排展翅者从空中掠过,也是似叶似鸟。心有尖细,却更需辽阔,即使是扇面上的小幅,景深、视野一样十分悠远,黑白、浓淡一样互为交融。他的巨画《江山万里云水图》应当是他对世间山水的一次“宏大叙事”,同时也是他心境的一次彻底释放与抒怀。山有冷峻,树有刚直,烟云共绕,似水流年。明净、寂静,烂漫、雄浑,所有的都已达到画家努力的极致,而他的小幅画作,则可以看作是这巨画中的局部,却并非另一种小杂耍、小炫技。
用一个人的古朴抵御一个时代的喧嚣,这虽不能说是一种义愤,却也绝不是一种逃避。处在甚嚣尘上的环境中,却要坚守一份极端安静之心,这是一件难事。艺术家于是通过书法、京剧、写生、独游来保持一颗质朴的心。他的书法也多是“秃笔”写就,奇崛而冷峻,所书者又是自己游行所得的心迹,对话先贤的感悟,凝神冥想的结晶。他的那些诗于是不是情调的拨弄,而是更加虚、更加玄的感怀。他的文也是古意浓得化不开的艺术领悟,用力甚猛,又不失拙朴。
“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人的心境有时体现为一种自觉的选择,有时表露为一种不可逃脱的宿命。买鸿钧“诗文书画”中表达的内涵,则是这种选择与宿命共有的结果。在当代艺术迅猛发展的今天,求新求异是主潮,这样可以在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中乘机浮出水面,引人关注,而且必须承认,得体的一时之新,耀眼的一时之异,也是可以引来观者称道的。然而,一个人要在其中坚守传统,并努力通过自己不停顿的创作去保持自我、去弘扬传统,简直就是一种“宁为玉碎”的决然,也是一种枯守其中的等待。飞蛾扑火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境界,无论知音多少,都不可失去和乱了弹奏的心境。倘若又能接纳、融入现代的音符,既坚持固我,又能体现与世界及时对话的热望,那自然更好,但在此之时,买鸿钧的艺术理念、思想、主张,他的画、书、诗所体现的难得的中国精神与气派,理应获得更多的回应与激赏。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艺术传统可以作为支撑,但不应该被视之为当代画家的异数,因为他完全有能力去引领一种艺术创作的主潮。
(作者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