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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1月21日 星期五

    文史遗痕

    蒿草青未央

    作者:刘醒龙 《光明日报》( 2014年11月21日 16版)

        一棵荒草用细细的根须抵达千年史实,一行黄叶用小小的叶面采集千年的荣光,一瓣野花用嫩嫩的蕊丝扰动千年的芬芳。

        这就是长安城,荣华末路唯有荒草。

        这就是未央宫,岁月流转尽是浮尘!

        千百年前,这里曾是龙首山。

        千百年后,这里又是龙首山。

        岁月之间,肯定有过那座方方正正,四面筑围墙的未央宫;也肯定有过东西长2150米,南北宽2250米,面积约5平方公里,内有40多座建筑的未央宫。宫城之内,肯定有过居全宫正中,台基南北长350米,东西宽200米,最高处达15米的前殿。这一刻,脚下的一切,又都恢复成平常人也能察觉风水极好的龙首山模样——当地人还不肯将其称作山,只管与黄土叠叠的汉中大地一样,笼统地叫塬。

        站在这样的山上或者说是塬上,秋天刚刚来到,花儿们忙着谢了,叶子们却不急着染上红黄,满眼之中的绿自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一阵风吹来,甚至是一片阳光刮来,就会显出深处里已经在弥漫的枯瘦。

        这情景,正如南方楚地民谣所唱:风吹麻叶一片白。下一句唱词是:葫芦开花假的多。从南方楚地一路攻城略地,率先攻陷长安城的刘邦,果然依着“怀王之约”抢得“秦王”位置而号令诸侯,如此,中华天下岂不是将要称为说“秦语”的“秦人”与“秦族”?好在西楚霸王倚天怒吼,顷刻间山河倒置沧海横流。面对英雄愤怒,刘邦只得领了“汉王”衔,一时憋屈的无奈,竟然成就了千年万代的“汉人”“汉语”与“汉族”。诎寸信尺,小枉大直,莫非善忍,哪得长安?一棵葫芦藤蔓铺天盖地开花,到头来只结得几只瓜果,那些结不了果的花儿,鲜也鲜过,艳也艳过,也招过蜂,也惹过蝶,最终还是逃不脱作假的命。历史高高在上,在现实的眼光里,如同上面青黛、下面粉白的麻叶,有风吹与无风吹,景致大不相同。

        分得清的是前世,分不清的是重生。荒草再猛怎么生长千百代?一丛丛狗尾草偏偏要光鲜地摇滚,宛如未央宫内六大殿中的大汉重臣。芳菲再烈如何弥漫万万岁?一片片瘦芭茅在炫耀地飘扬,好比未央宫外十八阁里的汉室小吏。

        左手捡起一只瓦砾,掌心里有了一座殿的沉重。右手拾得半个瓦当,指缝中夹带着一处阁的优雅。抬起左脚,无论是不是小心翼翼,都会将东阙踢得空空回响。落下右脚,无论有没有故意,注定要将柏梁台踩得踏踏实实。向西一个喷嚏,足以让西司马门风雨飘摇。向东一声咳嗽,定招致东司马门草木惊心。

        帝宫未央,周回多少兴衰。

        焦土一抔,拂一拂就得见天禄。老尘一捧,闻一闻就想起石渠。泥巴一坨,捏一捏就造就金华。沙砾一掇,数一数就数出玉堂。浮灰一团,吹一吹就飘来白虎。流沙一把,漏一漏就变成麒麟。离宫别殿,崇台闳馆,总记得星宿般列列环绕。

        王者长乐,更知岁月无敌。

        飞灰一阵,如裙袂飘落掖庭。汀泞一掬,如胭脂抹到椒房。土骨一堆,像英姿锦绣合欢。石子一粒,像玛瑙闪耀昭阳。残垣一列,似淑女窈窕鸳鸾。枯沟一带,似珊瑚出浴披香。荒径一路,为红玉流连蕙草。兽迹一行,为白玉圆润兰林。断墙一面,当长袖画眉飞翔。青石一方,当翡翠夜映凤凰。后妃闺室,粉阁香楼,忘不了虹彩般灿灿流霞。

        雁过留声,那些早已开过花,舞蹈得汪洋肆意而累得歇季的虞美人,若不是来了赵家飞燕,岂会再叹三十六宫秋夜长!风过留痕,那些早已飘香过,芬芳得醉生梦死的野蔷薇,若是不迎来陈家女儿,也就没有人再去金屋修成贮阿娇!天涯望断,正在不远处悄然伫立的雪花与梅花,等待的是那位步出长安,千载琵琶作胡语的出塞昭君!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秋风醉了,仿佛刚刚穿越汉武大帝流连过的三千余种名果异卉:棠枣、梬枣、西王母枣;紫梨、青梨、芳梨;霜桃、含桃、绮叶桃;紫李、绿李、金枝李;赤棠、白棠、青棠、沙棠;朱梅、燕梅、猴梅、紫叶梅、同心梅;白银树、黄银树、千年生长树、万年生长树、扶老树、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琉璃树。百里长安,铺陈绿蕙、江篱、芜藨和留夷。十里未央,尽是揭车、衡兰、结缕和戾莎。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苎青薠,天下奇花妙草,世上国色天香,可以遮蔽江湖大泽,可以蔓延帝国原野,只是抵不过一夜风尘。树还是树,草还是草,花还是花,却一一还原成树中杨柳、草中青蒿和花中酢浆。

        荒郊旧址,古来绝唱。

        野遗之上,满目无常。

        那天,在未央宫遗旁,同行的一位朋友忽然说起,曾有甘肃朋友送他一只汉代陶罐,摆在家中的日子,一家人天天做噩梦。有一回惊醒时还记得梦中之人对自己说的话:若无鬼魂,何来惊扰?朋友将陶罐放到地下室后,家中一切重回安宁。

        来自楚地的刘邦,大概更在乎中国南方的魔幻之于自身及汉王朝的现实效用。于楚地中心湖北随州孔家坡出土的汉简中,记载了用鸡血祭祀土地神,其中有简文“央邪”,表明其时“央”与“殃”相通,“殃邪”当然是指殃祟与灾祸。如此例证还有云梦睡虎地的秦简、长沙马王堆的帛书。堂堂汉高祖,肯定对身后之事有所预见,“未央宫”就应当是没有灾难,没有殃祸的王宫了。

        经历吕氏之乱、七国之乱、巫蛊之祸,待到商人杜吴于宫中酒池杀了王莽,校尉公宾斩其首级,“未央”的意义,无论解释为没有尽头,还是理解成没有祸患,都不过是传说了。

        正如朋友们所遭遇的,百代千年的未央宫存于当下、活在当下的意义,是在长乐长安之上,不使那些历史中的邪恶再犯人间。史遗所在,宁肯葳蕤酢浆作了国色,唯愿棽离青蒿是为栋梁,也不让前朝奸佞重享一缕阳光。一棵草的未央,于过往是莫大遗恨,对历史则要摛笔穷鞫。人文烝会,瑰异日新,如此芳草积积,嘉木满庭,才有天下兴盛,无极长安的深远寓意。焦土累累,雁碛遥遥,那些生长在历史中的狗尾草,飘荡在时光里的蒲公英,都将蕴藏着现实的强大力量。

        (作者为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湖北省作协副主席,茅盾文学奖得主 刘醒龙 (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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