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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1月08日 星期六

    点将台·老鲍谭古

    齐物原来是齐权

    鲍鹏山 《 光明日报 》( 2014年11月08日   08 版)

        庄子文章是诸子文章中最具文学意味的,司马迁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鲁迅说他:“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要》)但是,庄子文章也是最难懂的。难懂之处,不在语言,而在语言背后的思维。

        比如这一段: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

        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之末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命。

        看不懂了不是?

        为什么看不懂了?因为他的思维和我们不一样。

        于是,不少人就很偷懒地用“相对论”来解释。这还是我们的思维,或者说,我们总是想着用我们的思维来读庄子。请看我在网上查到的一则解释:

        细微的东西和更渺小的东西相比具有大的属性,人们眼中巍峨的泰山和广阔的宇宙相比就显得很小;年幼夭折的孩子和稍纵即逝的生命相比却是长寿,而彭祖的百岁却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他认为大小、寿夭、彼此的差别只是相对的,他否认相对而言的大小、寿夭、彼此之中有绝对,有本质的差别。最后,庄子得出了万物之间、万物与人都是没有差别的,用相对主义消融了事物间的差异。

        这种解释,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但问题是,这种解释,不仅极大地误解了庄子,还严重贬低了庄子。其实,庄子的意思是:任一个体,它的“德”,都是自足的。

        原因是: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就是因为它的“德”。德即个体,个体即德。

        好吧。我通俗一点说。

        我们一般人都能做到这一点:不会拿不同类事物比大小。比如,我们说姚明个子高,不会有人拿电线杆子更高来表示不服。我们说刘翔跨栏快,也不会有人拿他跨栏的速度比不上驾驶着赛车的舒马赫来表示反对。

        因为一类有一类之道。道不同,不相比。

        庄子呢,他在此基础上再往前一步:同类中不同个体也不比。

        因为一物有一物之德,德不同,不能比。

        “道”是同类事物的共同规律,比如人道,就是所有人共同的道。但是每个个体又有他自己个体的特征,这叫“德”。同类有道,个体有德。万物得道以成其德,德者,得也。

        于是,庄子这段话的意思是:秋毫之末之所以为秋毫之末,它必须那么小,如果大起来,就不是秋毫之末了。泰山之所以为泰山,是因为它必须那么大,小下去,就不成其为泰山了。殇子之所以为殇子,必须是短命夭折,活到八十还能叫殇子吗?彭祖之所以被人称道长寿,他必须活到八百岁,否则人们为什么因此记住他?如果他一生下来就夭折,那还叫什么彭祖?叫彭孙吧。

        所以,从自身属性的角度说,秋毫之末已经足够大,泰山已经足够小,殇子已经足够长寿,彭祖已经足够短命——秋毫之末不能再大,泰山不能再小,殇子不能再延寿,彭祖不能再短命。它们各自都到了自我的极限——或者说——完美。

        所以,这段文字,看起来满眼大小寿夭,其实庄子心里哪有什么大小寿夭。看起来是罗列比较,其实庄子心里何曾有什么分别计较。大小不是比较的大小,寿夭不是比较的寿夭,大乃自大,小为自小,寿者自寿,夭者自夭。如园中花,各按自己的内心开放,不比照园中他花的姿态开放;林中树,各按自我的形体成长,不比照林中他树的模样成长。于是,它们各自有得有德,长成自己,长成万物而不是一物。

        这就叫——个体自足。“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秋水》)任一个体,它都是自我满足的。满足的意思就是:满满的,足足的。你当然不能拿我和电线杆子比高,你也不能拿我和姚明比高。拿我和电线杆子比高,你是不把我当人;拿我和姚明比高,你是不把我当我。拿我和电线杆子比高,你无“道”;拿我和姚明比高,你缺“德”。我之为我,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著朱则太赤——从自足的角度言,人人都是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齐物论》)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世上千奇百怪的各种事物,道使他们一体平等!

        人们解释庄子有关生死、是非、成毁、彼此、有无,动辄就说是相对论,其实,庄子一点也不“相对”而论,庄子就是就每一独特事物“自我”立论。他的齐物之论,不是在说世界上万物无别——既称“万”物,岂能无别——他是说世界千差万别之事物,都有相同的存在依据和权利。齐物者,齐权也!齐物之论者,齐权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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