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9月22日,本版刊发了文学评论家王干的《80后作家的分化与渐熟》,对80后创作出现的新变进行了宏观考察。当下,80后以新的姿态亮相,成为文学创作梯队的重要关节。本版从今日起开辟“80后创作新观察”栏目,刊发系列文章,对80后创作进行集中梳理与阐释。
一
80后作家似乎个个都雄心勃勃,要在前辈们不曾涉足的荒野上开拓自己的疆域。然而,看似是一往无前的姿态,但方向却是朝后退的。这么说,是建立在与父兄辈的写作实践进行比较的基础上。如果说50后试图介入社会政治,60后则回到了人性的领域;如果说70后的写作建立在日常生活的楼阁之上,那么到了80后,他们将日常生活又推进了一下,也就是说,他们更在意的是被个人体验过了的现实,是精神现实。于是,现实呈现出更为精巧、幽微,也更为狭窄的图景。谓予不信?举一个例子。在80后的写作中,越来越多的作家、艺术家正在占据主角,成为被观照的对象。
张悦然的《动物形状的烟火》的主人公叫林沛,是个画家。林沛一度也炙手可热。艺术家的命运永远是变幻莫测的,就像烟花,前一秒钟还绚烂盛开,下一秒钟就没了消息。于是,林沛出现时,已然是孤独、隔绝、脆弱,既自尊又自卑的样子。如果说,林沛还盼望着从绝望的境地里摆脱出来,跟从前的生活和解,重新开始辉煌的前程的话,那么,对于年届中年的楚源来说,这点盼望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楚源是霍艳中篇小说《无人之境》的主人公,作家。从外表上看,他远比林沛要成功,过的是花团锦簇的日子。他是某届文学大赛的获奖者,早年出的书现在还被阅读着,小说还要被改编成影视。小说家所能有的一切荣耀似乎他都有了,但是在瓤子里,楚源有着和林沛一样的绝望。他们都希望能通过抓住什么改变处境。林沛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被收养的看上去行为怪癖的小女孩身上。而对于楚源来说,年轻的女作家柴柴成为了点燃生活激情的火柴。当然,这点想要改变什么的微小愿望最终也会破灭。有个评论说得极好:“《无人之境》描写一个成功作家慢慢退出生活的感觉让人想起艾略特《空心人》里的话,世界的毁灭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说到底,张悦然和霍艳所要探究的,是艺术家在与艺术分离之后的命运。这命运似乎是难堪的,但好歹,他们曾经与艺术同行过,触摸过艺术的样子。蔡东在《我们的塔希提》里所描述的春丽则是一幅踉踉跄跄追赶艺术的姿态。她辞职来到深圳,就想要“写点东西”。到小说的结尾,春丽也并未如她所愿的与艺术同行,她只能换了一种方式,以漫游来度过她的危机。就在合上书页的那一刻,我替她担着心——那空落落的人生,与林沛、楚源们又有什么差异呢?
七堇年在《夜阳》中也写出了这样一种状态,不过,她关注的重心与其说是命运,不如说是性格。Nox也写小说,但显然,她让人感到与之相处的困难。暴躁、任性、痴缠与才华如影随形,它提供了生活的幻觉,却也让人意识到,光依靠幻觉也是不够的。七堇年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如是说:“我承认,当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写作’、‘绘画’或‘吹长笛’时,我多多少少能想到,她的灵魂应该是不止于此的,不止于一个冰淇淋店雇员的,它可能是大海或雨林,但绝不只是水泥操场。无论她生活多糟糕、性格多古怪,都值得谅解,甚至可以称为好事,像福克纳在访谈中说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部杰作,出自一个生活平顺、幸福、富裕的人。”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她,也是许多的80后写作小说的隐秘动机——描摹一个“不止于此”的灵魂,以及这一个灵魂所遭遇的一切。简言之,较之于生活本身,他们更关心纸上的生活、艺术化了的生活。在他们看来,精神生活应该是而且必须是高于一切的。这样一种对文艺的极致追求,大约是他们与其父兄辈最大的不同。
为什么会如此?一种浅表的解释是,写作,越来越成为难度系数较高的活儿。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对作家的指摘——为什么他们对现代生活那么隔膜?为什么他们所写的都是网上新闻、身边近乎无事的小事?为什么他们不写真正触动这个时代神经的生活,比如金融领域的杀伐征战,那几乎同特洛伊战争一样令人激动……问题是,越来越精细的社会分工在行业与行业之间、专业与专业之间竖起了高高的壁垒,当你需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的时候,首先得花上很长时间来了解他在做什么。对于还在习得写作经验与技巧的80后来说,一个最方便的途径,是观察周围的人,或者就是自己,从他们身上提取写作素材。在他们笔下,不大见得到巴尔扎克、狄更斯式的包罗万象的社会素材。他们也无意于建构“整体世界”。鉴于年轻的写作者、阅读者大多是从文艺青年转化而来,于是,在他们的小说里,对文艺的追求和思考成了一个恒定的主题。
另外一个解释是,之所以反复书写文艺与生活的主题,恰恰是因为他们自己在长久的写作练习中出现了困惑。曾几何时,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是文艺青年们的信仰。他们相信,或许在现实生活里,你我只是一个像查尔斯这样的股票交易员,但不妨碍艺术的梦想在他心底深处扎根,终有一天顽强地露出头来。到那时,他会逃离便士,凝视月亮。这大约是对文艺精神的最佳阐释了。在这个层面上,艺术何止是高于生活,它根本就是背离生活。可是,日复一日的写作实践又使他们怀疑,写作真的高于生活吗?如果有一天像林沛、楚源那样,发现即使是艺术也让人感觉虚无怎么办?什么样的生活才真正值得一过?80后作家们都在给出自己的回答。
蔡东把对文学需要解释成人的本性。一方面,艺术是维护身心健康的避难所,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写作和生活是彼此浸润的。霍艳也作出了类似的表达,她援引了学者张文江的论述说:“应该用写作来提高生命本身的纯度,调整它的音韵、节奏、气息,生命本身就是诗,那才是写作的真谛。生命本身不精彩,诗怎么会精彩呢。如果力量不够,把生命去支付写作,文字虽然可能会好一点,但是生命太亏了,为我所不取。如果文字好而生命不好,我相信,这个文字还不是最好的。”这是否意味着,对80后写作者来说,生活世界正逐渐从由文字与影像构成的第二世界的附属中挣脱出来,至少获得了与之平起平坐的地位。由此,我谨慎地预言,观念的变化将给他们的创作带来新的变化。变化何时发生?等着吧。
二
我将80后的创作特质归结为两个字:文艺。出生于都市的女作家,如张悦然、周嘉宁文艺着;从青春写作转轨而来的作家,如张怡微、霍艳文艺着;在地方志趣里兴高采烈的颜歌文艺过;就连背负着乡土生活经验的甫跃辉、郑小驴也在将之文艺化。甚至,也可以说,以45度角仰望天空的郭敬明是文艺,骑着摩托车上路、不断游荡的韩寒也是文艺。你可以质疑这样一种打量世界的方式过于单一,但一代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他们所描述的世界恰恰就是他们自己的样子。这使得他们的小说往往呈现出某种相似的特征,比如意象。
大多数时候,意象是用来谈论诗歌的。但是,在80后小说作者的笔下,意象却被提升到一个无比重要的位置,甚至醒目地成为标题,《动物形状的烟火》《夜阳》《我们的塔希提》无不如此,仿佛意象对于文艺来说已然成了一个标配。
有的时候,意象隐藏在小说不起眼的角落里。倘若不是题目的提醒,当林沛对女孩说起那些动物形状的烟火时,粗心的读者大概感觉不到多少异常。林沛用童话的语言对女孩描述了烟火,他甚至自己也为这样的描述陶醉了。这固然彰显了张悦然小说一以贯之的童话气质,但更重要的是,意象的出现使文本开始轻盈起来,弥漫着强烈的抒情味道,仿佛要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飞上天空。
有时,能看出来写作者写一篇小说明显是受了意象的诱惑,比如七堇年的《夜阳》。所有的呓语、感慨,都是为了描摹这一刻:海面升起的月亮,又圆又大,就像太阳。蔡东的意象是戈壁滩上的一条河,象征了平凡无涯的日常生活中叫人惊奇的一刻。80后所期待的才华降临的一刻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们孜孜不倦地写,或许就为了描绘出他们曾经看到的这一刻。没错,所有的意象都指向象征。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意象在80后小说家作品中出没的原因。尽管写作者已经在尽量让意象变得模糊、开放,但是,它们像是故意设置的陷阱,引诱着读者猜出意象背后的所指,仿佛不如此就不是称职的读者。然而,我得说,它们也完全破坏了我读小说的乐趣。什么时候意象才能从80后小说家的文本里遁形呢?我想,大概得等到他们不那么文艺的时候吧。
三
我真心喜欢读80后作家的小说、散文、创作谈。你一定猜出来了吧,我也是80后。读他们的文本,与其说我希望从中获得文学滋养,不如说,我是在分享同龄人的人生体验。我们是早熟的一代,似乎从中学课堂的作文开始,就热衷书写习得的格言;我们也是晚熟的一代,人生就像一本大书,这一代小说家需要通过姿态各异的小说来重新诠释他们领会到的阔大的人生哲理。这当然也是一种成长。
所以,读到马小淘的《章某某》时,我分外惊喜。这回,她把全部精神都用在了人物塑造上。这个不断改名字,最后只能被称为章某某的姑娘似乎是生活中随时会遇到的那一个。她来自小地方,既自卑又自尊。她的梦想是成为春晚的主持人,为此,不懈地努力着。可是,在她身上,我们从小就习得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格言失效了。挫败感一直在困扰着她,无论是学业、事业,还是恋爱,她的努力与付出都成了虚空。与之相对照的是谈论她的“我们”。当章某某在努力的崎岖小路上奋勇向前时,“我们”是围观者,就像那无数在电脑后面、手机后面的围观者一样。最终,进取型人格崩塌了,章某某成了嫁作商人妇的阔太。可是,这并没有让她更快乐,反而让她稳定而单一的自我分裂了。小说里有这么两句对白:“没有梦想的人生不是人生。”“胡扯,没有什么的人生都是人生。和人生比起来,梦想太文艺了。”
终有一天,80后都会发现这个真理吧。没有什么的人生都是人生。在文学中寻找人生是一种活法,在人生中寻找文学是另外一种。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