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文辞古奥,“佶屈聱牙”,虽经历代经师注家孜孜不倦地释解,但是仍有众多扞格难通之处。其中《无逸》篇“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历来众说纷纭,本文尝试在梳理前贤训释见解的基础上,对该句提出一点新的见解。该句出现的文段:
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孔传:“武丁起,其即王位,则小乙死,乃有信默,三年不言。言孝行著。”孔疏:“亮,信也。阴,默也。三年不言,以旧无功。而今有,故言‘乃有’。说此事者,言其孝行著也。《礼记·丧服四制》引《书》云:‘高宗谅闇,三年不言’,善之也。”蔡传:“亮,音梁。阴,音庵。”孙星衍引汉注:“‘亮阴’,《大传》作‘梁闇’,说:‘高宗居凶庐,三年不言,此之谓梁闇。’又说;‘不言国事。’马融曰:‘亮,信也。阴,默也。为听于冢宰,信默而不言。’郑康成曰:‘作,起也。谅闇转作梁闇,楣谓之梁,暗谓庐也。小乙崩,武丁立,忧丧三年之礼,居倚庐柱楣,不言政事。’”孙疏:“《檀弓》云:‘古者,天子崩,王世子听政于冢宰三年。’是有国事则冢宰代王出令也。”又疏“是倚庐为始遭丧时所居,柱楣谓既葬后所居也。”杨筠如《尚书核诂》:“窃谓《说文》:‘阴,暗也;闇,闭门也。’是阴、闇义同,故可相通。”“凉,与阴暗之义相近,疑本作‘凉阴’,乃杜门居忧之义,亦不必如郑说也。”郭沫若《驳说儒》:“‘谅阴’或‘亮阴’这两个古怪字眼,怎么便可以解为守制呢?一个人要‘三年不言’,不问在寻常的健康状态下是否可能,即使说用坚强的意志力可以控制得来,然而在如‘故之人’或古之为人君者在父母死有‘三年不言’的‘亮阴’期,那么《无逸篇》里所举的殷王由中宗、高宗、祖甲,应该是这三位殷王所同样经历过的通制,何以把这件事系在了高宗项下呢?”
今按:东周时代的人已经难懂“亮阴”的意思。《论语·宪问篇》:“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马融、郑玄、伪孔、孔颖达、孙星衍至杨筠如等诸家说解虽然会有一些差异,但总体上还是延续了孔子的守制说。郭沫若先生对守孝独系于高宗之下提出了疑问,对于这个问题,《礼记·丧服四制》曾曰:“王者莫不行此礼。何以独善之也?曰:高宗者武丁;武丁者,殷之贤王也。继世即位而慈良于丧,当此之时,殷衰而复兴,礼废而复起,故善之。善之,故载之书中而高之,故谓之高宗。”古人的这番辩解缺乏事实依据,难以让人信服。而且我们从题旨上来看,《无逸》是周公告诫周成王不要贪图逸乐的诰词,与守孝并没有直接关系;从上下文语境来看,下文讲高宗“不敢荒宁”,而守制时是不言政事,两者是相互矛盾的。《尚书》本是一部史书,儒家在将它“经典化”的过程中,一方面促进了《书》的流传播布,但另一方面,儒家道德观映照下的阐释会将某些史实遮盖,难以看清它们的本来面目。郭沫若敢于驳疑值得肯定,但是他提出的患病新说,只是缺乏事实依据的一种猜测。
其实,关于高宗“三年不言”的事迹在东周文献中还有另外的记载。《国语·楚语下》:白公又谏,王若史老之言。对曰:“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无所禀令也。’武丁于是作书,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类,兹故不言。’……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吕氏春秋·重言篇》:“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谅闇,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惧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惟恐言之不类也,兹故不言。’古之天子,其重言如此,故言无遗者。”如此看来,高宗武丁“三年不言”,是以为忧惧自己“德之不类”或“言之不类”而难以完成“正四方”的重任,所以恭谦地“默以思道”。若结合《无逸》篇旨,以及上文所交代的武丁长期在外服役,体会到百姓疾苦,此处“亮阴”应当是周公称赞他即位后敬畏、谨慎之辞。
伪古文《尚书·周官》:“贰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我们认为“寅亮”“亮阴”都是形容敬惧谨慎的联绵词。“亮阴”或读为“陵谨”。亮,来纽阳部。阴,影纽真部。陵,来纽蒸部。谨,见纽文部。《荀子·富国篇》:“其于礼义节奏也,陵谨尽察,是荣国已。”卢文弨曰:“案《尔雅·释言》:‘凌,慄也。’郭云:‘凌懅战慄。’《释文》云:‘案郭意当做陵。’然则陵、谨义近。”郝懿行曰:“陵懔双声。懔懔,敬惧之貌,与谨义近,《文选·甘泉赋》注引服虔曰:”凌竞,恐惧貌也。’然则‘凌竞’‘陵谨’亦双声字,义皆可通。《释言》:‘凌,慄也’,《释文》引《埤苍》云:‘,慄也。’然‘’盖‘凌’之或体字,‘凌’‘陵’又皆假借字耳。经典此类,古无正字,大抵义存乎声,读者要必明为假借,斯不惑矣。”《无逸》:“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严恭寅畏”意思是庄正敬畏,“祗惧”意思是恭敬谨慎。高宗继承了中宗“严恭寅畏”的良好品行,“乃或亮阴”,即乃有敬畏之心。“三年不言”当理解为慎言,在先秦慎言是一种善德。《晏子春秋·内篇问上》:“是以明君居上,寡其官而多其行,拙于文而工于事,言不中不言,行不法不为也。”“不言”说明高宗“默以思道”,不轻施令。“其惟不言,言乃雍”,意思是他不轻易说话,只要一说出来就很恰当和善。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